許棟變起臉來,比他殺人還快!
張月娥是許夫人的乾女兒,但許棟一直當她是丫鬟,等到王慶發跡,才容她以半個女兒的身份呆在府中,這時餘姚方面的消息傳來,他以己度人,便判定王慶已經拋棄髮妻,這個張月娥已經毫無利用價值。對於這樣一個女人,他連殺人都不屑,便下令將她趕回竹寮去。
許夫人要求情時,又怕自己過分擔心這個“乾女兒”的表現會惹許棟起疑,只好忍住!張月娥那邊自聽許棟證實了那個消息後,已經整個人都垮塌了。許棟要怎麼對她她都無所謂了。
看着女兒行屍走肉般被押解出去,許夫人暗暗心焦,忖道:“竹寮那破地方,如何住得人?”
東門慶等纔到南澳時,是大夥兒一起住在那裡,地方雖破,但人氣夠旺,便不覺得辛苦。這時再讓張月娥孤零零到那種冷清清的地方去,那實是將她往火坑冰窖裡推!
到了傍晚,許夫人怕女兒想不開,便尋了個由頭,帶了小紅,偷偷出來,到竹寮外,讓小紅在外頭等着,自己走了進去,張月娥卻不在外間,正要掀開裡屋的布幕,忽聽一個男子聲音道:“嫂子趕快!別等許棟轉了念頭,那就遲了!”
許夫人吃了一驚,便見竹寮裡轉出一個和尚來,見到自己只呆了那麼一瞬,便撲了過來,一手叉住自己的喉嚨,一手抓起匕首就要插下!
張月娥驚叫道:“住手!”匕首離許夫人的心臟已不到半寸!
小紅聽到聲音跑進來看,張月娥怕她高叫,忙道:“大家別慌!都是自己人!”
原來徐海自聽說了張月娥的事情後,便想出一個主意,要趁機將東門慶的這個髮妻救出來,水魚蔡水蝦蔡等一聽都贊成,又跑去找周大富讓他拿主意。
周大富覺得徐海的計劃太過大膽,擔心救人不成,反而危及張月娥。徐海當時道:“我是生面孔,南澳的人不認得我。若是事情敗露,我就招供說是洪迪珍那邊的人,要劫嫂子回去做奇貨,這樣就算失敗也不會害到嫂子了。”周大富等想想覺得可行,又想反正是你去冒險,萬一出什麼差錯就全推到你頭上,因此才答應配合。
徐海得到他們的支持後,便帶了幾個信得過的手下——都是從雙嶼跟他來的人,澎湖衆與慶華祥的人一個不用,自己又剃了光頭,披上緇衣,將船駛到南澳附近假裝擱淺,之後的事,便如上回所述。
許棟的府內,本來有兩個已被周大富買通了的下人,一個是門子,一個是燒火夫,都不算寨中的要緊人,只能打探一些外圍的事情,但這回剛好用上了——張月娥一被趕出來,門子便通知了徐海。
果如許夫人所料,張月娥在接連的打擊下承受不住,被轟到竹寮時她已心灰意冷,這竹寮又是她和東門慶的洞房故地,到此更增傷感,竟起了自盡之心!就在她想不開時,門外一聲佛號,卻是徐海到了。
許夫人聽到這裡,心中竊喜,道:“那莫非所謂的餘姚成親,都是慶官的計謀?”
徐海心道:“現在跟他們解釋,多費口舌,而且她們聽說這個消息是真的,說不定還要另生枝節!”便道:“是!”又道:“這些話等逃出去後再說吧!可別等許棟反應過來,那就糟了!”
張月娥人比較簡單,聽到他那個“是”字已重新點燃了希望,人也有了力量,道:“對!快走快走!”
許夫人微一沉吟,便猜徐海言語間有所保留,卻道:“好!我來帶路!”又道:“只是我調不動船隻,得先去尋我兒朝光才行。”
徐海忙道:“船我們早準備好了!”又說了方位。
許夫人喜道:“那就好!”
這竹寮的所在地非要衝,否則當初東門慶等也不會被扔到這裡。許夫人在南澳又住了大半輩子,大小道路瞭如指掌,帶着他們繞開守衛,走一條比徐海來時更偏僻的道路,順利到達海邊——這也是許棟已撤了張月娥身邊的監視,否則許夫人要帶張月娥到這裡也非易事。
張月娥見到了船,想想又要和母親道別,心中感傷,沒想到許夫人腳一擡,竟也上了船,徐海一呆,許夫人已對張月娥道:“孩子,我跟你去!”又對徐海道:“待會要是遇到什麼阻滯,你拿我當人質,興許能化險爲夷。”
徐海喜道:“若是這樣那就更好了!”這時他只知道這許夫人是許棟的老婆,卻還不知道許夫人是張月娥的生母,因此對她如此熱心不免有些詫異。
小紅也要上來時,許夫人卻止住了,道:“你不要上船!待會我們走後,你就去報知朝光,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他。你讓他轉告許棟,就說我和月娥被人劫持走了,接下來你就聽他的吩咐行事。”小紅一聽急得哭了,道:“我服侍了夫人一輩子,捨不得夫人!”
許夫人道:“這個容易!我被‘劫持’到澎湖後,許棟和朝光少不得要派人來過問,你就告訴朝光,說你願意入虎穴來服侍我,讓他把你也送過來就可。”又對徐海道:“把我的侍女小紅痛打一頓。”
徐海一點就透,下船扯住了小紅就往死裡打,又摸出匕首來,割破了她的衣服,傷了她的手腳,嚇得小紅以爲徐海真要殺她,拼命掙扎了一會,徐海一笑,已放開了她跳回舟中,下令開船。
徐海痛打小紅時雖是做戲,卻做得極真,張月娥訝異得差點就要出聲阻止,但許夫人卻不動聲色,徐海見了心道:“總舶主的這個大老婆心機一般,許棟的這個老婆卻是個厲害人物!奶奶的,這兩個女人到底是什麼關係?”
這艘小船趁着黃昏,駛向東南,只被一條正在回航的漁船瞧見,但那漁船見到後也沒什麼反應,多半以爲是南澳水寨正常派出的船隻。
入夜後不久到達外平,這是南澳島東南不遠處的一組小島,有兩艘雙桅帆船已在此等待,爲首的正是周大富!見到了張月娥,水魚蔡、水蝦蔡等都歡呼起來,張月娥見到了他們也是熱淚盈眶,這是她丈夫的兄弟們,是一羣會熱切叫她大嫂的兄弟!見到了他們,張月娥便覺得自己不再孤零零了。
徐海聽他們在那裡囉裡囉嗦地敘舊,提醒道:“這些話等到了澎湖再說!小心南澳的人追上來!”
周大富等醒悟過來,趕緊開船。
這一夜風向不順,得到天亮,仍在大海之中,四下無一陸地,火長正在那裡計算離澎湖還有多少水程,忽然水魚蔡指着西面叫道:“不好!船!船!”
水蛇蔡跑到後頭,一望之下認了出來:“是南澳的人!他媽的!怎麼會來得這麼快!”
原來許棟發現許夫人久久不歸,便派人出來尋找,他派出的人沒見到許夫人,卻先找到了小紅,小紅原本是想先去找許朝光,不意被他們撞見,先吃了一驚,還好她也算有兩分機智,忙按照許夫人的計策,謊稱許夫人和張月娥一起被人劫持走了!
許棟聽到消息之後,大叫一聲:“中計!”便親率三條輕便的戰船,揚帆搖櫓,向西拼命追來。他在這一帶海域折騰了一輩子,就算是夜裡行船也不會迷路,又推算澎湖的人在這等情形之下若要到南澳當走什麼路線,回去又當走什麼路線,推算的結果竟與周大富等的航線**不離十!因此到天亮之時便已追上!
周大富等接到了張月娥後,心想許棟再要追也來不及,其實是有些懈怠了,這時見到了追兵才都嚇得出盡全力,搖櫓狂逃!
雙方人馬相見時,相較之下,倒是許棟的船速度較快,周大富等望見後再加力劃櫓、調整風帆,已落後了半步,本來逃跑者擁有掌控路線的主動性,在這一點上比追趕者有利,但許棟對這一帶風向、洋流的熟悉程度、對航海術的精通均非周大富可比,又知道對方的最終目的地是澎湖,追趕時便不完全就着周大富的亂逃而亂追,而是算準了他們的目標地點截去,因此到中午時分,兩隊船的距離已相當接近,進入了羽箭能及的距離,眼看隨時就有可能發生戰鬥了!
許夫人道:“押我到後頭去!”
徐海醒悟過來,便道了聲:“得罪!”一手抓住她的頭髮,一手拿一把大刀架住她的脖子押她到船後,許棟的船隊上有人望見,發出了好幾聲驚呼!遠程武器因之不敢擅用,但來勢仍不見減緩!
張月娥沒想到逃出虎穴不久,這麼快又被老虎追上!周大富心急如焚,暗暗後悔昨晚沒有拼命逃走!正在這時,前面牛蛙又叫道:“船!船!”
這次卻是東面來的船,是澎湖的船!是兩艘三桅帆船,而且都是戰船!
“澎湖!澎湖!啊!是慶華祥——”
兩艘船上的人都歡呼了起來!
“加速加速!”周大富叫道:“大家再加把勁!會合了自家人就沒事了!”
澎湖方面開來的船離得較遠,但與周大富等是對向行走,因此在許棟的船趕上之前兩船便碰上了頭,船頭立着一人,卻是唐秀吉,到了聲音可以互通時,唐秀吉便在船頭罵道:“大富!你要來救夫人!怎麼不通知我!”
周大富叫道:“現在還說這些!先解決了後面的追兵再說吧!”
唐秀吉早看清了局勢,說道:“你不要停下,一鼓作氣回澎湖去!我去攔他們一攔!”又道:“大夫人呢?”
張月娥在艙內聽到,便出來相會,這是唐秀吉第一次見張月娥,他在船頭行禮,道:“夫人且先回澎湖去!我去阻截追兵!若有性命回澎湖,再來拜見夫人!”
這兩句話真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氣概,聽得張月娥暗暗感動,心道:“夫君竟有這等部下,想是上天所賜!”
周大富徐海在旁聽見卻都暗自咬牙,恨他來搶頭功!
四艘船便擦肩而過,許棟追周大富時是全力追趕,因爲他估摸雙方實力之對比,覺得只要追上定能大勝,所以並不太顧慮戰鬥上的周全。這時見有援軍中途殺出,來勢爲之一頓,那是要擺好架勢迎戰了。
唐秀吉到澎湖後也常聽許棟的大名,知道他在海上遭遇戰上很有一手,自己打聽到這個消息後匆匆趕來,又不願分功與其他人,準備難免不周,此刻帶來的船隻、人手都居劣勢,能否對付得了許棟實在沒把握!
徐海站在船尾觀望,見許棟那邊微一猶豫便又迎頭追上,他判斷那三艘船的走勢,腦中靈光一閃,叫道:“不好!快逃!”
周大富道:“怎麼?”
徐海道:“許棟要用兩艘船纏住唐頭領,以主船突破來追咱們!”
周大富啊的一聲,這時也來不及問徐海怎麼知道,趕緊發令加速——其實這時他們的行速已是加無可加了!
形勢的發展果如徐海所料!許棟以兩艘副船分別對上唐秀吉,主艦卻擺開一個微妙的弧度,竟從唐秀吉的兩艘戰船中間穿了過來,直撲周大富!
唐秀吉哎喲了一聲,在甲板上連連頓足,便知自己海面作戰的能力畢竟不及對方!但這時也沒時間讓他後悔了!許棟的兩艘副艦上都是身經百戰的海賊,也都不好對付!
衝殺之聲在唐秀吉與許棟的兩艘副艦間響起,而許棟的主艦又再次逼了上來!
比起之前,周大富所率領的三艘帆船其實已經逃開了更大的距離,但水手們見識到許棟如此巧妙的戰術後士氣都受到了打擊!分明還有老長的一段距離,但他們卻感覺整片海域都已被南澳這個煞神抓在手裡了一般!徐海甚至覺得,在這種氛圍的感染下水手們的動作都顯得有些遲鈍了!他暗叫一聲不妙,卻不知該如何是好!忽然眼睛一瞥,又有變化出現在視野之內!
船隊!第三支船隊!從南面來的船隊!
“向南!向南!”徐海喝道!儘管他這時還沒看清來船的底細!
船上的水手們也不知爲什麼要聽徐海的,似乎是被他忽然冒出來的威勢震住,一起動手,轉帆轉舵,另外兩艘船行動不夠靈活,都被遠遠甩開,但載着張月娥的這艘船卻以之字形向南逃去!這個去路可出乎許棟意料之外了,儘管向南風向不順——但這是追趕者逃跑者雙方共同面對的問題,在徐海的指揮下,雙桅帆船又將許棟拋離了一段距離,不久船上的水手便看清了南面那支船隊的旗幟!
雙頭錦鯉旗!
“呼——”
“譁——”
整艘船的人幾乎忘記了各自的職司!全都興奮得大叫起來!
慶華祥!
慶華祥!
雙鯉船隊的分船隊!
吳平!
吳平!
吳平!
徐海雖然認出了那面旗幟,還不明白“吳平”這個名字對雙鯉船隊的人來說意味着什麼,但從周大富等人的神色中他已讀出了這樣一句話:“我們安全了!”
吳平順風北上的這支船隊,規模甚大,其主艦慶平號更如一座海上城堡,逼壓過來,都不用打,壓就將許棟的主艦壓碎了。
許棟望見,自知不敵,趁着雙方未曾膠結,下令撤退。
唐秀吉那邊對付的雖然只是許棟的兩艘副艦,但也沒佔上風,反正這一次的主要目的是救回張月娥,現在目的既已達到,便見好就收,雙方有意識地拋離對方,不久這片海域便又恢復了平靜。
望着吳平的船隊,唐秀吉心裡忽然涌起一陣酸溜溜的感覺,心道:“又是他!每次都是他撿便宜!”
徐海見識了吳平的威風后,卻想:“實力,這就是實力啊!總舶主大權在握,所以慶華祥所有人做了什麼事情,成果都歸他。這個吳平也是這樣,只因有實力,也不見做了什麼,只一露臉,便坐收最後戰功!”
那邊吳平了解了情況後,趕緊親自出迎。唐秀吉已匆匆跑了回來,與周大富、徐海等一起,護送張月娥上慶平號。
張月娥請許夫人先行,許夫人笑道:“孩子,人家是迎你呢!”張月娥道:“他們迎誰是他們的事,總歸得母親先行。”
上船後,吳平便騰出一座船艙來,命人打掃乾淨,準備給張月娥休息,張月娥道:“那麼麻煩幹什麼?今天之內,總能到達澎湖吧?”
她是帶着商量的語氣,吳平卻馬上稱是,又請她先到舶主艙,得入內者,僅有許夫人、唐秀吉、周大富,以及水蛇蔡水魚蔡等一干故人。張月娥又指着徐海道:“這位小師父也立了大功呢。”吳平才讓徐海進來。
衆人分排座次,以張月娥爲尊,徐海排在最後。吳平、唐秀吉等這時都已是一方之豪,卻都坐在張月娥下手,張月娥自有生以來,從未受過如此尊崇,有些怯怯地拉着許夫人道:“這是我母親。”
吳平啊了一聲,道:“是我疏忽了。”要叫人時,徐海早拉了一把椅子,放在張月娥那把椅子旁邊。
衆人坐定之後,吳平問起經過,唐秀吉看看周大富,周大富看看唐秀吉,正想由誰來說,徐海站起來道:“徐海雖然位卑,但整件事情知道得最清楚,不如便由我來說吧。”
吳平細細看了他兩眼,才頷首道:“好。”這個時候,他對這個年輕人還頗爲欣賞,卻不知在不遠的將來徐海就會成長到讓自己震懼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