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二連三的變故,讓素能冷靜處事的張璉也混亂起來。父仇、妻恨、海盜的引誘、長官的冤屈……如果只是其中一件,他也許還能從容應付,但這麼多事情接踵而至,卻讓他再也難以從容。
那日在縣衙被知縣無理怪責,是他憤懣的極點,之後他就忽然靜了下來,冷眼看着他的岳父,他的堂兄,他的族叔在那裡忙碌,忙碌着去王四那裡兜生意,忙碌着懸賞捕兇。
“可是真的找到了兇手,又怎麼樣呢?”張璉忽然發現自己身上出現了很多問題。
“兇手能讓縣衙裡的仵作說謊,甚至讓知縣偏袒,林縣令既然能偏袒一次,爲什麼不能偏袒第二次?”如果那樣,爲妻子報仇雪冤的希望將會十分渺茫。
其實,要報仇,要雪冤,對張璉來說有更直接、更便捷的方式,只不過在這之前他都沒打算用而已。
“我大明朝廷是有王法的地方,只要咱們把證據搜齊了,到時候一紙狀書告上去,管叫張厚德伏法!”
這是他弟弟要提刀去報仇的時候,張璉說的話,可是現在張璉也懷疑了起來,如果知縣老爺也偏袒族長,那他該怎麼辦?接受王法的裁斷,還是不接受?如果到時候不打算接受,那今日的忍耐又有什麼意義?做個男人,爲什麼要這麼憋屈?
“更何況……”
更何況他張璉其實並不乾淨!
按本朝太祖定下的章程,無論官吏俸祿都極低,張璉這樣一個不入流的攢典,若只靠俸祿別說濟親友,養弟兄,就是他自己也得過極清貧的生活!所以不但張琅打過石下倉的主意,就是張璉自己也少不了借之擴大灰色收入。不過他做事比張琅嚴謹得多,以往偷石下倉的庫銀、潮繡,次數也不少,但每次都偷得不多。這次張琅卻籌劃着大買賣,而且爲了懸賞又允諾了給東門慶一批不小的貨物!這樣的舉動在張璉看來實在是太輕率了。
“真當別人都是死人麼?”
如果不是亡妻還在身邊,如果面對的不是拉扯着自己長大的人,張璉幾乎就要罵他的這個兄長糊塗透頂了!
張厚德很早以前就已在懷疑張璉兄弟監守自盜了,只是一直以來苦無把柄而已。這次張琅接了這麼大的外鄉客又弄出這麼大的動靜,張厚德卻還隱忍不發,現在以務農爲生的張琅又拿出一大筆錢來懸賞,可這老頭還是沒說話,他越不開口,張璉就越認定對方已經掌握了什麼證據!
“也許這條路,走不下去了……”
當他的想法變了之後,他對事情的看法也忽然變得不同了。眼前他的岳父、張琅、張珀等的忙忙碌碌,有許多在張璉看來都變成了瞎忙活——實際上在此刻張璉眼裡,整個烏石圍幾乎人人都在瞎忙活!這些人都身在局中,做着很多很多沒用的事情,卻看不到整件事情的關鍵點在哪裡。
不過張璉又發現,似乎有一個人卻是例外。
王四!
張璉發現,這個王四看張琅他們忙碌時的眼光和此刻的自己很相似,都像看客在看一羣猴子演馬戲。張璉以前只是認爲這個王四出現的時間太巧合,巧合得他不敢完全信任他,但現在張璉又注意到,在王四出現之後,烏石圍的許多重要的事情發展到要緊的歧路時,王四總會很巧合地出現,並好心地推上一把,但這一把卻總是將事情推向更加不可收拾的路子上去。
“難道這些都是巧合?”
“有消息了!有消息了!”
張琅興沖沖地跑了來,告訴張璉在重金懸賞之下,終於有一個人來接賞,並聲稱他看見了整個事件的全過程!
“那天,這位娘子走到河邊的竹林邊,便被一個三四十歲、帶着四五個伴當的男人瞧見了,”來求賞金的流Lang漢在張璉妻子的屍身旁邊,有些畏懼地敘說着當日的情形:“那男人見到了這位娘子長得美,就帶着他的伴當圍住了上前調戲,甚至大白天地就在那裡扯這位娘子的衣服要……”說到這裡他看見張珀臉色發青,不敢說得太過詳細,略過了說重點道:“後來這位娘子不從,糾纏起來,那男人在混亂中被那位娘子咬住了手指頭,他則掐住了這位娘子的咽喉,幾個伴當也上前拉扯,當時好混亂,我躲在竹林後面也看的不是很清楚,過了一會,那位娘子忽然不動了,那些伴當裡有人說:‘不好!林老爺!她死了!’那些人便都慌亂了起來……”
“林老爺?他姓林?”
“對。”那流Lang漢道:“當時形勢混亂,他們好像也嚇着了,那男人又被咬傷,胡亂將這位娘子的屍體推下了河就走了。我當時心裡……那個……好氣,就跟了上去,結果一跟,就跟到了城裡,親眼看見他們進了縣衙的後門……”
衆**吃一驚,張琅道:“縣衙的後門,又姓林……難道……”
“是知縣老爺的堂弟。”流Lang漢說:“我在衙門外守了兩天,才見他出門,左手還包着布條呢,一打聽,才知道那是知縣老爺的堂弟。”
張璉冷冷盯着他,忽問:“你既然見到了整件事情,爲何等到今日才說?”
那流Lang漢嚇了一跳道:“爲何等到今日?那是知縣老爺的親戚,要不是爲了你這賞金,我打死也不敢亂說的!”
張璉又冷笑道:“你這會子才知道怕?那當初怎麼還敢跟去?見他們進縣衙還敢打聽?那時你就不怕了?”見那流Lang漢目光閃爍,猙獰着臉喝道:“給我說實話!要不然今天別想活着離開烏石圍!”
那流Lang漢被逼不過,只得道:“罷了罷了!我都說了吧。那天其實看見這事的不止我一個,還有我一個弟兄。我們兩人商量着,覺得那男人衣着光鮮,所以跟上去想去敲他一筆。但見他是縣衙裡的人就不敢妄動了,再打聽到他是知縣老爺的弟弟,那哪裡是我們惹得起的人?我就想不幹了。但我那弟兄不甘心,還是去找了他,結果他去了之後就沒回來——這樣一來,我哪裡還敢出頭?趕緊找了個地方躲了起來。要不是爲了你們懸賞的一百兩銀子,我纔不來呢。”
張珀道:“你那日可把人認定了?真的是知縣老爺的堂弟?”
流Lang漢連連點頭,道:“千真萬確!”
張珀道:“那你可敢跟我們上公堂對質?”
那流Lang漢一聽嚇得叫道:“那怎麼行!你們只說找到兇手,沒說上公堂的!罷了罷了,我不要一百兩了,你們給我五十兩就行,不過千萬別讓我上公堂。”
張珀道:“你不敢上堂作證,我們怎麼知道事情是真是假?也許這些都是你在吹!”
那流Lang漢道:“我有證據!”
張珀問什麼證據,那流Lang漢道:“我記得當時這位娘子咬斷那傢伙的指頭後是好像吞了下去,如果你們能夠把那指頭取出來,公堂上和那位斷指的林老爺一對,不就鐵證如山了嗎?就不用我去了?”
張家的人對望了一眼,張珀道:“我這就到鄰村請那仵作。”
張璉忽道:“不用。”竟然便取出一把刀來,張琅張珀都驚道:“阿璉(哥)!你幹什麼!”張璉來到亡妻的屍身旁邊,掀開了蓋屍布,手顫也不顫就開膛破肚起來,跟着將手伸了進去,摸索良久,果然讓他摸出一個斷指來,拿到那流Lang漢眼前道:“是這個麼?”
那流Lang漢見到他的狠辣早呆了,再看看那根離鼻子不到數寸、瀰漫着屍臭的斷指,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聲狂嘔起來,他一嘔,張琅似乎也被傳染而跟着嘔吐。張珀也看得整個人直在那裡動彈不得。
張璉指着那流Lang漢對張琅道:“看住他!”便帶了張珀、張寶,取了兵器,踏着夜色徑往族長張厚德家裡來。張珀問他要做什麼,張琅道:“給爹爹報仇去!”
張珀不解道:“給爹爹報仇?”
“嗯。”張璉道:“先給爹爹報仇,然後再給你嫂子報仇!現在……我不再顧忌什麼了!”
張珀張寶都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跟着他來到張厚德門口,張璉讓張珀跟着自己閃在一邊,卻讓張寶去敲門,過了一會一個老女人來應門,開了一條縫,見是張寶,纔將門縫開大一些,問:“什麼事?”
張璉窺伺在旁,倏地如毒蛇出穴般探出手掐住了那老女人的喉嚨,橫手就是一刀,老女人連叫都來不及叫一聲便已經死在地上。
張珀似乎已明白了兄長要做什麼,閃身入內,張寶卻嚇得不知所措,張璉將他往門內一拉,跟着將門闔上上閂,躡步向內,裡屋點着一盞油燈,族長張厚德正和他兩個兒子在說些什麼,只隱約聽張厚德說:“今天傍晚似乎有人來應賞,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明天你記得到縣裡去,將事情跟林老爺說,也讓他好有個防範!還有,那夥客商來歷不正,張璉兄弟這次拿出來懸賞的銀子更不知從哪裡來的!這也要跟林老爺說!哼!我就不信這次整不死他們!”
張璉一聽,心中更無懷疑,冷笑道:“老不死!當年你害死我爹爹還不夠,現在又去串通害了阿蓮的兇手!是不是要把我們一家連根拔起才甘心?”
門內三個男人驚得跳了起來,驚道:“誰!”
張璉邁出一步,現身燈下,張厚德父子一見都嚇了一跳,他的長子就去櫃子裡摸兵器,張璉瞥見,揮手將刀遞了過去,這裡屋甚小,沒多少迴旋的餘地,張璉刀子一遞就架在了張厚德的長子脖子上,張珀也搶了過來,刀鋒抵住了張厚德那嚇得尿褲子的小兒子。張厚德知道已經沒有反抗的餘地,哇的一聲跪地求饒。
張璉卻不理他,對愣在外面的張寶道:“呆在那裡幹什麼!找條繩子把他們綁起來!”
張厚德連道:“別殺我們!別殺我們!阿璉……不……攢典……我其實……我當年……”沒叫得幾句便被捆了個實,又塞住了嘴巴。剛纔張厚德父子不敢大聲叫喊,怕刺激了張璉當場就下殺手,但還是弄出了些動靜,他的大媳婦聽到打着哈欠出來問:“公公,你們還沒睡啊?”等看清楚了發生什麼事情,卻已被一條繩子勒住了脖子,竟然就這樣被活活勒死。她丈夫見到不斷地掙扎,但張璉哪裡管他?又提了刀往去尋張厚德的其他家人,過了一會便聽隔壁兩聲悶哼,然後便沒什麼聲音了。張厚德聽得分明,自知這次多半難以倖免,雙眼淚水滾滾而下,也不知道是傷心還是害怕,但覺手腳發麻,卻已經連掙扎的力量都沒有了。
不久張璉走了出來,張珀問:“怎麼解決他們?”張璉道:“爹爹是被溺死的,就讓老不死也嚐嚐滋味!他的兩個兒子,就給他們個痛快!”和張珀一刀一個,解決了兩個小的,跟着拖着張厚德找到水缸,將他活活溺死。
事情辦完他們兄弟抹了血跡,拖着如癡如呆的張寶出來,因沒弄出大聲響,左鄰右里猶在夢中。
張珀用張厚德自家的鎖將門鎖了,問張璉:“接下來我們怎麼辦?”
張璉道:“爹爹的仇報了,接下來去報你嫂子的仇!”
張珀問:“怎麼報?”
張璉道:“這個老不死好解決,但你嫂子的仇人深居縣衙,要動他不容易。你先去找琅哥、厚明叔,把老不死的事說了。”
張珀問:“他要不肯跟我們幹怎麼辦?”
“不肯?”張璉道:“拿庫銀、庫繡的時候,怎麼沒進他們退縮過?我們是至親,庫銀、庫繡他們也有份拿!大家早綁在一起了!由不得他們不肯!”又點了十二個人名,都是肯將性命交給張璉的破落戶,道:“讓他們準備着,隨時得動手。”
交代完了這兩句話,舉刀聞了聞上面的腥味,便來尋東門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