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職隱居,本來應該算是『養望』的一種方式。
和當年袁紹藉口爲父母守孝隱居雒陽六年是一樣的。
不過袁紹對自己的未來有深切的期許和規劃,他也不缺能爲他出謀劃策的人才,他的隱居目標明確。
可曹操沒有,他的去職,更像是一種對現實失望之後的逃避之舉。
“大兄若想復職,直接請丈人幫着安排不就行了嗎?”
面對郭鵬的詢問,曹操苦笑着搖了搖頭。
“話雖是如此,但是子鳳,我若再次做官,難道能比之前做的更好更讓人稱讚嗎?稍微做出一點成績就被罷官,那還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做。”
郭鵬沉默了一會兒。
“大兄,以丈人在朝中的關係,你遲早還能回到朝廷任職,你畢竟是嫡長子,你做官是很有必要的。”
曹操沒有反駁。
“我知道,可是從濟南歸來,我突然不知道我做官的目的是爲了什麼了。”
“大兄,袁本初早已應了大將軍的辟召,成爲大將軍的屬官,袁本初既然已經出仕,大兄又如何能獨善其身呢?大兄不能,我亦不能。”
曹操知道了郭鵬的意思。
郭鵬是在告訴曹操,他終究還是會回到中央去,去爲他所選擇的那條大腿而服務。
而郭鵬,或許也會回到中央去,爲郭鵬所選擇的那條大腿服務。
何爲大腿?
袁紹袁術兄弟耳。
這兩兄弟存在着競爭,也存在着暗中的默契。
這兩兄弟之間的競爭主要是以袁基的死亡爲分界線。
袁基死亡之前,兩人竭力養望,攜手爲主,對抗爲輔,所以雖然郭鵬選擇了袁術,袁紹也未曾對郭鵬做出過什麼。
袁基死亡之後,袁氏下一代當家人選模糊不定,袁紹想做,袁術也想做,兩人遂從暗中競爭轉爲了明面衝突。
郭鵬始終不知道董卓之亂是否是人爲寫好了劇本,但是他一直認爲,袁氏在這場動亂之中一定是一個操盤手的角色。
原因無他,董卓,是袁隗的故吏。
越是做官,越是瞭解東漢中央政府的運行和政治規則,郭鵬就越是發現袁氏的可怕。
所以他由衷地佩服曹操,居然可以打敗袁氏。
汝南袁氏,是中國官僚史中的一個奇蹟,從始祖袁安在漢章帝時擔任大司空開始,其後四代總共七人達到三公的高位。
也就是說,在東漢中後期長達一個世紀的時期內,這個家族竟類似世襲般連續擔任三公高位。
三公可以開府,袁氏又掌握《孟氏易》,有持經授徒之權,於是袁氏培植爪牙,羅織親信,一手門生一手故吏,以至門生故吏遍天下。
袁氏四代人經營之下的人脈關係網,使其在政界與文化界之號召力可謂無與倫比。
到了袁紹這輩,他又憑藉個人魅力,禮賢下士,廣招賓客,將這張網發揚光大,而使得袁氏之聲望日隆,如日中天。
史載袁紹之母去世時,四方趕來送葬之人數竟達三萬之數!
而黃巾之亂以後,袁氏又有數人進入軍界,袁紹爲西園八校尉的第二把交椅,袁術爲虎賁中郎將,掌握虎賁軍,袁隗爲後將軍。
他們趁着黃巾之亂,以庸碌的何進作爲遮掩,行借雞生蛋之舉,明面上奉何進爲舉主,口稱明公,實際上完全把何進當作一面便宜行事的大旗。
袁氏,可怕。
古來世族之盛,從未有如此者。
在東漢二重君主制的政治規則之下,大量官吏以漢帝爲第一重君主,以袁氏爲第二重君主,袁氏實際上具備掌控漢政府的力量。
郭鵬手握精銳戰兵數千,爲一郡之首,一州武將之首,從太學生進展到如今地步,不過數年之間,可謂是進展神速,前途無量。
可是袁氏呢?
藉由他們四代人打下的基礎,不出手則以,一出手就瞄準了中央最高權柄,意圖一戰功成,剪除皇權羽翼,成爲實際操控天下的權臣,視漢天子爲掌中玩物。
這是出身不同所帶來的眼界和目標的差距,也是底蘊的差距,也是人望的差距,更是慾望的差距。
郭鵬的人望是無根浮萍,全是吹出來的,袁氏的人望是紮紮實實的,全是政治利益交換來的。
一人之力,和四代高官積累之力,正面對敵,如何抗衡?
所以郭鵬知道要一步一步走,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小心翼翼地走。
然後擡頭看着袁氏踩着四代人望積攢下來的人力組成的人梯直接走上巔峰,在上面呼風喚雨,叱詫風雲,問鼎最高權力。
優勢巨大,優勢是那麼的巨大,那麼的恐怖,郭鵬還在起跑線的冰凍河面上苦苦鑿冰的時候,他們幾乎已經站在了終點線前。
談笑間,人才,軍資,軍隊,地盤,聲望,大義名分,全都有了。
但是啊。
袁術,袁紹,他們一出生就什麼都有,伸伸手什麼都得到了。
所以他們永遠都不會理解郭鵬爲了能走到今天、爲了能走到和他們勾肩搭背在酒席上一起跳舞的地步到底付出了什麼。
而他們永遠不能理解的部分,就是他們永遠都無法成爲最後的勝利者的原因。
所以袁紹實力遠勝曹操,卻戰勝不了曹操。
所以郭鵬感覺能成爲袁術的『密友』,與之『相交莫逆』,比成爲州刺史乃至州牧更有價值。
袁紹是加強進化版的袁術,袁術是劣化版的袁紹。
將袁紹的缺點放大兩倍,再把優點縮小三倍,就是袁術了。
認一個敢在天下人心尚未完全做好漢朝被取代的時期迫不及待的打出『仲氏天子』旗號的蠢貨爲老大,難道不比認袁紹爲老大更好嗎?
所以郭鵬心甘情願的選擇了袁術。
從那一瞬間開始,郭鵬就決定要儘自己所能把袁術往更高的地方推,拼命的吹他,拼命的拍他的馬屁,讓他高高在上,讓他體會到無上的榮光。
袁術,加把勁,努把力,繼續擡着你高傲的頭顱,永遠不要朝下面看。
你是天潢貴胄,天生尊貴,你尊貴的目光不該向下看,你只要朝天上看就好,你只需要問鼎至尊就好,其他的,我會全部幫你做了。
我會伸出手,幫助你,幫你託着下巴,讓你始終高高在上,充滿優越感。
然後。
眼睜睜看着你自己主動無比的踏入深淵裡。
還有什麼比這樣更有意思的事情嗎?
放心的去吧,袁術。
你的目標,我會幫你完成,你最看不爽的袁紹,我也會幫你把他收拾掉。
袁氏的這一代誕生了袁紹和袁術這兩位公子哥兒,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郭鵬由衷的感謝這些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公子哥兒,正是因爲他們的這些優秀特質,纔給了他這種出身低微的人一絲可乘之機。
袁紹,袁術,袁氏資產的兩大繼承人。
擁有如此巨大的人脈網絡和軍事政治經濟實力,四代人羣策羣力的積累,門生故吏遍天下,願意投靠的人才數不勝數,就這樣了居然還不能成事。
何其無能!袁紹!
何其無能!袁術!
開局猛如虎,一把就露餡,滿手王炸,卻打出了最爲悲慘的結局。
他們的確是最大的敵人,但是也是最好對付的敵人。
也就在此時,郭鵬忽然有了一個莫名其妙的預感。
他想要掃平天下並不難,而真正困難的,是在掃平天下之後。
他最大的敵人不是某個人,某個軍閥,某個勢力,而是這個時代。
郭鵬不知道這樣的預感是如何產生的,可是它就是莫名其妙的產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