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陽城外的原野之上,遍地都是重建起來不久的農莊和正在修繕之中的縣城。
來來往往的人們有的耕田犁地勤奮務農,有的扛着建築木料石料往縣城去參加大建設,遠遠望去,分明是一派生機勃勃的建設景象。
郭鵬下了馬,帶着同樣下了馬的郭瑾走在這片原野之上。
父子兩人走在前面,許褚和典韋帶着虎衛親兵遠遠跟在後面。
“知道爲父爲什麼要帶你來這裡嗎?”
“還請父親指教。”
談妥了蔡琬的婚事,即將迎娶心上人的郭瑾春風滿面,十分開心。
郭鵬微微笑了笑。
“爲父來帶你看根基。”
“根基?”
郭瑾皺了皺眉頭:“還請父親解惑,何爲根基?”
“你所看到的一切,就是咱們的根基。”
郭鵬伸手指向了原野之上一派人來人往的忙碌景象:“務農者,務工者,這些辛勤勞作並且繳納賦稅的黎庶,便是你我父子的根基。”
“父親,兒子有些疑惑。”
郭瑾疑惑的看向了郭鵬:“父親之前不是說,爲兒子準備的那些人才,纔是兒子的根基嗎?”
“現在是。”
郭鵬點了點頭:“但是等你坐在了爲父的位置上的時候,他們就不再是你的根基了,而是你潛在的威脅。”
郭瑾一愣。
“爲父爲什麼會對那些曾經立下功勳的人下手,你真的想通過嗎?你心中必然還有疑惑,而爲父也沒有把所有的目的都告訴你。”
郭鵬看着郭瑾,伸手握住了郭瑾的手:“對他們下手,一部分原因是爲了你,另一部分不是,阿瑾,他們曾經是爲父無可動搖的根基,但是現在以及將來,他們將不再是爲父的根基,他們是爲父的潛在威脅。”
郭瑾似乎有點想不明白郭鵬的意思。
“父親,兒子不明白,難道,他們真的要謀反?”
郭鵬搖了搖頭。
“阿瑾,你知道爲什麼皇帝要自稱孤家寡人嗎?”
“不知道……”
“因爲皇帝真的就是孤家寡人。”
郭鵬深吸了一口氣:“無可辯駁的,無可置疑的,可悲的孤家寡人,永遠只有自己,不是孤家寡人的皇帝,絕對不是一個稱職的皇帝。”
“父親,皇帝什麼的,咱們……”
“別管這些,你聽爲父說完。”
郭鵬打斷了郭瑾的話:“皇帝是孤家寡人,是因爲皇帝手握生殺大權,對任何一個人的生殺大權,這權勢太大,大到了任何人都會爲之恐懼的地步,一旦有一個人掌握這份權力,他必將成爲公敵!”
郭鵬捏緊了郭瑾的手,緊緊盯着郭瑾,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的把話說完——
“因爲他身邊所有的人都會擔心他會大開殺戒!包括父母子女!無一例外!全都會恐懼!”
郭瑾猛然瞪大了雙眼。
然後立刻跪下。
“父親!兒子沒有!兒子絕對沒有!”
“沒有的話你跪什麼?”
郭鵬看着猛然跪下的郭瑾。
郭瑾的瞳孔一縮,呼吸一滯。
“起來!”
郭瑾的身體顫抖着,緩緩站起了身子。
“明白什麼叫恐懼了嗎?”
郭瑾忽然擡起頭,驚訝地看着郭鵬。
“這就是恐懼,對絕對權力的恐懼,不會因爲任何事情而改變,哪怕你我是父子。”
郭鵬再次握住了郭瑾的手:“扶蘇胡亥兄弟相殺,武帝劉據父子相殘,絕對權力面前,血脈親眷,算什麼?”
“父親……”
郭瑾的聲音在發抖。
“明白什麼叫恐懼了嗎?”
郭鵬又問了一遍。
“是……”
郭瑾的嘴脣顫抖着。
“明白爲父身邊的大臣、將軍們,是如何看待現在的爲父了嗎?”
“是……”
郭鵬點了點頭。
“所以爲父已經是孤家寡人了。”
郭鵬鬆開了郭瑾的手:“而你,就是下一個孤家寡人,也必須是下一個孤家寡人。”
郭瑾渾身一抖,臉上的表情相當複雜。
“你以爲的摯交好友,你以爲的心腹近臣,你以爲的臂膀爪牙,實際上,都是你潛在的威脅,尤其對於你我父子而言,這種威脅更大。”
郭鵬環視了一遍四周,開口道:“天下大亂近二十年,漢室崩滅,天下人心思變,爲父乘勢而起,掃平羣雄,建立功業,安穩州郡地方,使天下重歸平靜,使黎庶安居樂業。
可是,此起彼伏的叛亂就在之前不久,叛亂之心仍未熄滅,不以絕對強權和無上威望鎮壓地方,則叛亂必將再起,經歷過亂世,每一個人都是潛在的陳勝吳廣,只有強到讓所有人絕望,才能讓天下恢復安定,逐漸恢復秩序。”
郭瑾覺得嘴裡很乾,嗓子也很乾,心跳很快。
“你或許會疑惑,難道,你就一定要以一己之力,對抗所有的文臣武將嗎?”
郭鵬搖了搖頭:“不,你也有盟友,你也有幫手,知道他們在哪兒嗎?”
郭瑾擡起頭,有些渴望的看着郭鵬。
“就在這兒。”
郭鵬張開雙手:“這片大地上的黎庶,就是你的盟友,就是你的幫手。”
“黎庶?”
郭瑾頓時滿身心的疑惑:“父親是說,黎庶?”
“對,就是這些面朝土地背朝天,勤勤懇懇只爲吃一頓飽飯的黎庶。”
郭鵬點了點頭:“他們就是你的盟友,也是你唯一的盟友,是你的根基,每一塊官府記錄在案的土地,每一戶記錄在案的屯田民,就是爲父留給你的,真正的根基。”
郭鵬拉着郭瑾的手,繼續向前走。
“你心裡有很多疑惑,爲父知道,但是你若要解除疑惑,你要先回答爲父一個問題。”
“父親請問。”
郭瑾點了點頭。
“黎庶是民嗎?”
“……”
郭瑾皺起了眉頭:“自然是,父親不是說過嗎?”
“在爲父和你看來是的。”
郭鵬笑了笑:“但是在士人眼中,黎庶不是民,他們纔是民,黎庶,只是螻蟻,根本不配叫作民,爲父不知道孟子所言的民貴君輕,到底指的是什麼民,但是爲父知道,時至今日,所謂民,指的就是識文斷字能讀書的士人。”
郭鵬停下腳步鬆開手,回頭看着郭瑾:“只有他們纔是民,而這些辛勤耕作的黎庶,不是民,只是螻蟻,他們從未把黎庶當作過和自己一樣的民,他們心裡,他們和黎庶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存在。
他們認爲他們天生就是應該高高在上統治黎庶的存在,他們天生就應該得到黎庶的供養,所有的髒活累活都是黎庶去做,而一切的美好都屬於他們,只有他們可以讀書,只有他們可以明道理,而黎庶,不配。”
郭瑾滿眼都是疑惑,滿眼都是震驚。
“明白了嗎?民,和黎庶,不是一個道理,民不是黎庶,黎庶,不配做民。”
郭鵬盯着郭瑾,低喝道:“潁川荀氏,潁川陳氏,潁川鍾氏,弘農楊氏,汝南袁氏,包括你我父子出身的潁川郭氏,以及那些識文斷字廣有家產的地方豪強纔是民,正在做官或者將要做官亦或是終將要做官的,纔是民!
他們,我們,都是民!因爲是民,才能走到今日,因爲是民,才能讀書識字明道理!因爲是民,才能振臂一呼拉起一支人馬掀起叛亂,只因爲是民,而黎庶,不能!”
“民……”
郭瑾開口道:“父親,我們是……民?”
“阿瑾,在爲父看來,天下只有三種人,君,民,黎庶。”
郭鵬深吸了一口氣,極其認真的開口道:“四百年漢室爲何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爲父昔日不過是縣令之子,爲何僅僅十六年就可以走到今日?原因何在?原因在於民太貴,君太輕,黎庶太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