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舉殿一片讚歎之聲,姚萇所言,雖然透着一股子狂妄自大,但確實是句句屬實,他的兄長姚襄,英明神武,禮賢下士,對人寬厚,可以說是個接近完美的人物,即使兵敗身死多年,仍然有無數的百姓感念姚襄的神武與寬仁,與這個活在世上天天給人罵爲天下至邪至惡的弟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但爲什麼如此完美的姚襄失敗了,而至邪至惡的姚萇卻可以在這裡登基爲帝,大擺慶功宴呢,也許,正是因爲他說的那句,多了一點點的謀略和算計吧,在這個充滿了競爭的時代中,越是沒有底線,越是這樣地算計,反而越是可以成功。畢竟,在亂世中,如何運用人性的黑暗面,往往比以人性的美好更加有利於成事,苻堅,姚襄,姚萇,不就無數次地證明這個規律的正確嗎?
大殿之中,一片讚美與馬屁之聲,姚萇志得意滿,斜着身子半臥在榻上,看着一個個勸酒的臣子們,滿意地點着頭,直到他的目光落到了左側四五位的一個人臉上,此人神色平靜,在一片舉杯讚美的人羣中,顯得如此地特別,他甚至沒有擡起酒爵向姚萇敬酒的意思,只在那裡自斟自飲,以小刀去割面前盤子裡的羊腿肉,往嘴裡不停地塞着。
這人正是前秦時的大臣趙遷,當年曾經受到苻融的委託,上書彈劾過慕容垂與姚萇,勸諫苻堅不要聽信二人之言南征。更是當面斥責過苻堅,讓他不要在宮中與慕容垂的妻子小段氏同車出遊,以傷及君王名聲,結怨於慕容垂,可惜,這些忠言都沒有給苻堅所採納,但苻堅也沒有因此對他進行處罰,反而因爲其進言而有所賞賜。
前秦爲慕容衝所滅之後,長安的百官多數死於戰火之中,而活下來的如權翼,趙遷等,最後被進入長安城的姚萇所降,給了個御史大夫的職務,負責進諫與監察。只是趙遷雖然在後秦爲官,卻一直保持着前秦臣子的氣節,並不對姚萇屈膝逢迎,只是做自己份內之事而已,姚萇也一直用其言官之能,讓其對自己進諫,今天,在這個場合,趙遷無半句讚歎之語,倒是顯得有些不合羣了。
姚萇這時候已經有了七八分醉意,他的三角眼中,冷芒閃閃,看着趙遷,突然冷笑了起來:“趙御史,你我當年曾經就在這前秦的朝堂之上,同殿爲臣,今天,朕爲天子,你爲臣下,是不是覺得恥辱,所以一個人在這裡喝悶酒,而不對朕有半句讚美之語呢?”
所有人都停下了嘴上的話和手中的酒爵,坐了下來,姚萇的心狠手辣是出了名的,上一刻可能還跟你歡笑對飲,下一刻可能就會把你剁成肉泥,趙遷在兩秦相持之時,成爲姚萇結交士人,不計前仇的一個代表,所以他也盡行御史之職,對姚羌宗室的不法行爲多所彈劾,現在基本上勝負已分,這個絕世老邪,會不會找個藉口就殺了趙遷,以泄多年的心頭之恨呢?
趙遷擡起了頭,看着姚萇,這個老羌的眼中,半是戲謔,半是殺意,顯然,他已經忍了自己很久了,一個回答不當,要麼自己這一世剛直不阿的名聲毀於一旦,要麼就給找個藉口一刀斬首,這個回答,可能是自己這一生最重要的一句話了。
趙遷清了清嗓子,站起了身,一邊的權翼對着他輕咳了一聲,低聲道:“趙公,慎言,萬勿得罪陛下!”
趙遷微微一笑:“多謝權公好意,趙某自知當如何回答。”
他站出了列,舉着酒杯,對着姚萇深深一揖,大聲道:“陛下,既然上天不以您這樣的兒子爲恥,我等又何必以當您的臣子爲恥辱呢?”
這話說的,充滿了智慧,又是不卑不亢,是啊,在這個黑白顛倒,好人沒好報的世上,多數人只能隨波逐流,和光同塵,姚萇以權謀詐術成功,那百官只能追隨,這也許就是天命,趙遷恪守着自己的本分,但並不迂腐到與天命對抗,他對姚萇並不服氣,但仍然會爲其做事爲官,其人的心跡和操守,就在這樣的回答之中,盡顯無遺。
姚萇的臉上慢慢地綻放出了笑容,他也真心地歎服於趙遷的這個回答,他一邊笑,一邊擺着手:“趙御史啊趙御史,你真不愧是天下的智者,如果大家都跟你一樣盡忠職守,又能恪守自己的本心,那朕的天下,還有什麼可以憂慮的呢?來人,賞賜趙御史絹帛五百匹,錢十萬。”
趙遷淡然謝道:“多謝陛下,這些是臣份內之事,今天陛下大破強敵,真正地君臨關中,還請以天下蒼生百姓爲念,賜我飽經戰亂的關中百姓一方平安。”
姚萇點了點頭:“這是自然,朕當初起兵,不是因爲想奪苻堅之江山,而是因爲一心爲他效力,他卻因爲其子兵敗被殺,遷怒於朕,斬殺了朕派去謝罪的長史和參軍,他自己拋棄了忠於他的百姓和臣子,怪不得別人。朕不過是順應天命,爲關中百姓們謀一方平安罷了!”
“亂世之中,殺伐酷烈,朕爲了立威建國,有時候手段也有些嚴厲,這些,朕心知肚明,現在,大業初定,強敵暫退,接下來我們大秦的主要任務,就是安撫四方,任用賢能,賜民以平安。”
“這些年來,朕甚至連一次象樣的宴會都沒有舉辦過,朕日常用度,不過一個平民家庭的水平,連朕的家人妻子,都還穿着粗布補丁製成的衣衫,外人皆雲朕如何兇殘狠毒,卻看不到朕在這方亂世中護民保境之功績,若朕真的跟晉末大亂時那些殘忍兇暴的軍閥們一樣,又怎麼會建立自己這一方基業呢?若這關中沒有朕,不知幾人稱王,幾人爲帝,結束亂世,平定一方,這纔是對百姓最大的仁義,這一點,有又誰知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