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之後,蜀中,五城水口。
成都平原是由幾處江河沖積而成的平原,而從這塊平原向東邊的巴郡之地進出,有三條所謂的水路,號稱內水,中水和外水。長江的支流涪江航線,又稱涪水,自涪陵入巴東,號爲內水,而現在的沱江,則稱之爲中水,自內江,資陽,直出廣漢,達到成都城的北部,至於外水,則是今天的岷江,可以流經樂山,眉山,直到成都的西南。自古以來,由奉節,白帝入川,走這三條水路,是常規的通道。
五城水口位於彭模之南,涪水經過南安郡南流,其支流經過廣漢郡五城縣,爲五城水,又西至成都後匯入長江,最後奔騰東去,直下白帝。可以說,這裡是從蜀中各地的兵馬,進入內水,繼而順江東出的必經之路。而現在在這五城水口周圍,連綿二十多裡的軍營大帳,更是證明了這點,一面高高飄揚的“譙”字大旗,證明了這支大軍的主帥和身份,可不正是在幾天前接到毛璩的命令,率蜀地土姓大族和氐人丁壯,準備開赴前線的譙縱軍團嘛。
一處低矮的軍帳之中,兩個四十餘歲的將佐盤膝而對,他們穿着蜀地的盔甲,這從甲冑上紋着的各種蜀地獨有的圖案,尤其是黑白分明的大熊貓,一眼就能看出來,而戴着的造型獨特的頭盔,又預示着他們的身份,絕不是普通的將士,而是兩名蜀地的土豪大族,廣漢人候暉和巴西人陽昧。
候暉是一個皮膚黝黑的漢子,臉龐乾瘦,看着黃面勾須的陽昧,沉聲道:“陽將軍,你聽到外面的哭聲和叫罵聲了嗎,這些纔是我們蜀人的心聲,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肯過,非要勞師遠征,還要東出幾千裡,去跟那兇暴善戰的桓振作戰,我們究竟是圖的什麼?”
陽昧的眉頭一皺:“老候,別再說這種話了,將士們哭是他們的事,但我們可是帶兵大將啊,要是連你都這樣想,難不成晚上還要全營譁變嗎?這回毛刺史可是下的死命令,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連譙公都沒有辦法,我們又能如何?!”
候暉的眼中閃過一道冷芒:“也許這次,反而是我們的機會呢。我們蜀人自從前朝末年的李特起事以來,大漢(氐人的成漢政權)國是我們自己的政權,可惜天不佑蜀,最後被那桓溫所破,而我們也從此淪爲晉朝的奴僕,被他們任意驅使,這些年,我們蜀人吃的苦,流的血還少嗎?”
陽昧的臉色一變,連忙擺手道:“老候,慎言,這話給別人聽了去,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啊,你也知道我們本地的大族,這些年來不知道給各路外來政權殺了多少,怎麼還說這種話呢?”
候暉微微一笑:“因爲,我們的救星就要來了,陽將軍,你看這位是誰?”
候暉說着,拍了拍手,陽昧只覺得眼前一花,帳外走進了一個全身裹在黑袍之中的人,鬚髮皆白,戴着一副毫無生氣的青銅面具,對着陽昧微微一笑:“陽將軍,二十年不見,一向可好?”
陽昧頓時倒頭就拜,聲音透出驚喜:“恩公,怎麼會是你?!”
候暉一臉地驚訝:“你們認識?”
陽昧激動地點頭道:“是啊,二十年前,前秦伐晉,攻取蜀中,當時姚萇還是前秦的龍驤將軍,而我還不是族長,當時率家中男丁隨秦軍出征,攻打白帝,被桓衝所阻,我們所部與桓衝部下的桓石虔交戰,大敗虧輸,幾乎全軍覆沒,是恩公當時出現,救了我,您的教誨,我今天還記得,就跟候參軍剛纔說的幾乎一模一樣,說我們蜀人吃的苦,流的血,卻能換回什麼?!”
候暉哈哈一笑:“原來陽將軍你還有這樣的往事,我比你認識恩公稍晚一些,是後來晉軍收復中原時,我本來應那前秦的益州王刺史之命,率軍去援救洛陽,是恩公出現,對我曉以大義,說前秦必敗,去了只是送死,這話救了我和我們全族七百五十七名丁男的性命,因爲其他幾路去赴援的,幾乎全都被晉軍斬殺,還設了京觀,以威懾我們蜀人呢。”
黑袍滿意地點了點頭:“你們都跟我有過一些因緣,不過,我上次救你們的時候,就曾經說過,你們都是氐人,是當年跟隨李特大帥的流民入川的氐族酋長後代,雖然後來落地生根,編戶齊民,但在漢人眼裡,你們仍然是外來的氐人,這回毛璩徵兵,普通的本地蜀人他沒有大量徵發,卻是要各縣的氐人男丁全部從軍,你們可知是爲何?”
候暉恨聲道:“還不是把我們氐人當成了不安份的外人,怕他們大軍出動,我們在後面造反生事嗎?這種歧視,我們已經受夠了。”
陽昧嘆了口氣:“可這也是沒有辦法啊,我們氐人自大漢滅國以來,就給分散部落,到各縣編戶,分散居住,我們這些氐人部落首領,給加了漢人官職,統領族人,連我們自己的家屬妻兒,都要在各地漢官那裡爲人質,蜀人一向文弱,不習戰,而我們氐人卻是勇猛善戰,歷任益州長官,無論是晉朝的還是秦國的,都要徵發我們的族人出征,這次也是一樣。沒人願意過這樣的日子,可是,可是我們沒有反抗的能力啊。”
黑袍的眼中閃過一道冷芒:“爲什麼沒有反抗的能力?當年氐人在李特的統領下,可以攻取整個益州,建立成漢國。那是何等的輝煌,何等的強盛,我的父祖當年也曾經受過李特的恩惠,得以活命,後來在成漢國安居多年,雖然後來李氏內亂,手足相殘,引得外敵入侵,但就算是桓溫,也差點敗在末期的成漢手下,可見你們氐人的強大戰鬥力。蜀地天然隔絕,外部勢力不能常駐,只要你們能奉一個有影響力,號召力的英主,利用這回毛氏窮兵黷武,犯了衆怒的機會,反戈一擊,那讓蜀地再次輝煌偉大,又豈是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