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熙初年,六月初七,建康,百官坊,劉穆之宅。
平時門庭冷清,毫不起眼的劉宅,今天卻是燈火通明,張燈結綵,門口停了一長串的豪華馬車,不時地有綾羅綢緞,珠光寶器的達官貴人與高門貴婦們出雙入對,今天,是朝中實際掌權的鎮軍將軍劉裕,他手下的第一謀士,號稱黑衣宰相的鎮軍將軍府長史劉穆之,公開地宴請京城中的名流,幾乎所有的高門世家都接到了邀請,當然,這個宴會的由頭,是爲了給自己的兩個小舅子,現任晉陵太守,新任輔國將軍劉敬宣手下的兩個參軍,江播和江朗慶功洗塵呢。
庾悅一身紫袍,從一輛華貴的馬車上走下,周圍頓時響起了一陣拍馬奉承之聲:“哎呀,這不是庾內史嗎(庾悅現任的正式官職是寧遠將軍,武陵內史),這是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啊。”
庾悅的嘴角勾了勾,轉回頭來,看着一臉諂媚笑容的王愉,以及跟在他身後,一身華麗錦袍的兒子王綏,笑道:“王將軍(王愉現官職爲前將軍),你和公子也來了嘛。今天可是劉長史的喜宴,我們這些世家子弟,怎麼能缺席呢?”
他說到這裡,看着站在王愉身後,無精打彩的王綏,搖了搖頭:“賢侄既然已經與那桓玄之女和離,這次大凶得誅,應該高興纔是。”
當年王國寶掌權之時,爲了拉攏桓玄以爲外援,曾經與桓玄結親,讓王綏這個侄子娶了桓玄的女兒爲妻,後來桓玄起兵攻打建康,曾經俘虜王愉父子,也正是看在女兒的面子上,饒過了親家公和女婿,等到他篡權奪位之後,更是讓王愉身居尚書僕射之位,享盡榮華富貴。
可是隨着桓玄的敗亡,王愉雖然也在第一時間跟着庾悅,謝混這樣的大世家倒向了京口義士,但跟桓玄的這個關係,是永遠洗不掉了,王綏也在京口建義後,被迫與桓玄女兒離婚,將之送回江陵,可是夫妻多年,總有些真情,這幾天聽到桓楚滅亡,前丈人身死,而前妻也免不了被沒入宮奴,甚至成爲官妓的命運,這讓他心神恍惚,悶悶不樂,在參加劉穆之宴會的一衆臉上掛着笑容的賓客中,顯得格外地特別。
王愉的臉色微微一變,他看着庾悅那意味深長的眼睛,頓時明白了過來,庾悅是在提醒他,趁着庾悅開始跟別的客人打招呼,他連忙把身後的王綏拉到了一邊,低聲斥道:“你這是幹什麼,要給我們王家惹事嗎?也不看看今天是誰的宴會?!”
王綏憤憤不平地說道:“不過是泥腿子的一個幕僚,一朝得了勢,要我們全城的世家子弟都來給他捧場,爹,我們王家何等高貴,爲何要受這些鄉巴佬的驅使,看他們的臉面行事?!”
王愉的臉上肥肉跳了跳,眼中也閃過一絲怒意,卻還是嘆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啊,現在北府軍諸將得勢,大權在手,今天劉穆之擺這宴會,就是要試試我們是不是忠於他,要是反應不對,只怕…………”
一個清脆的女聲,從巷子後面陰暗的拐角處響起,同樣低沉,細如蚊蚋,卻是隻讓這父子二人聽到:“只怕太原王氏的列祖列宗,看到王將軍這般模樣,也會在九泉之下痛心疾首吧。”
王愉的臉色一變,厲聲道:“什麼人?竟然敢偷聽本將軍的話,不想活…………”
他的話音未落,怒容就僵在了臉上,因爲,從后街的陰影之中,走出了一個雍榮華貴的絕美婦人,一身淡綠色的長衫及地,膚白勝雪,柔若無骨,一雙桃花眼中,風情萬種,身後跟着幾個高大魁梧,如同人熊一般的護衛壯士,可不正是現在大晉的第二人,西征軍主帥,冠軍將軍劉毅的新任夫人,有着建康第一名媛之稱的絕世佳人劉婷雲嘛!
王愉剛纔的沖天怒火,這會兒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換了一副笑臉:“原來是劉夫人啊,怎麼您會在這裡?”
劉婷雲微微一笑:“可能王將軍貴人多忘事啊,今天可是爲北府軍的兩位新參軍接風洗塵呢,我家夫君,現在正在前線浴血奮戰,掃平桓氏餘黨和各路叛賊,無法出席這次盛宴,只好由我這個女流之輩,出來拋頭露面一下了。畢竟,前一陣我也剛剛從前線回來,還接回了琅玡王妃,對前線的情況,還是經歷過一些的,江家兄弟們論功之時,我還可以補充說明一二呢。”
王綏咬了咬牙:“這裡現在沒有外人,請問劉夫人,您真的忘記自己兩年前的身份了嗎?”
王愉的臉色一變,轉身就要怒斥兒子,卻聽到劉婷雲淡然道:“無妨,年輕人有這樣的血性,是好事,敢言人所不敢言,王將軍,我喜歡。”
王愉轉過頭,對着劉婷雲深深一禮及腰:“我兒年少無知,跟前妻有些感情,一時出言唐突,還請夫人原諒,回去後,我一定…………”
當這處巷口只剩下王氏父子和她這三人時,劉婷雲淡然道:“在這個亂世之中,我們都是身不由已之人,王將軍,當年你在江州被桓玄俘虜時,是靈柔找我,向桓玄求情,讓你負責督造他和殷仲堪,楊佺期結盟的祭壇。這等差事,對你這個高門貴族來說,是種侮辱,但也只有如此,才能向桓玄證明你的忠誠,才能保一命,當時你我長談一天,你最後還是低頭服軟,這纔有了今天。”
王愉嘆了口氣:“當時想不明白,寧可去死,但今天才知道活着的可貴,夫人大恩,不敢或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