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崧的雍州刺史之職是朝廷委任的,只要交接中不出亂子,殷仲堪就不可能事後給他使絆子了,除非他敢公然對朝廷宣戰。
問題是,殷仲堪現在敢跟朝廷叫板嗎?
近些年來殷仲堪一直扮演着與朝廷對抗的角色,可稍有顏色的人一眼就能看清,他從來就沒有獨擋一面的能力,而只是在王恭和桓玄的身後起鬨罷了。
兩年前的江州、荊州和雍州,誰弱誰強可以說是一目瞭然,可殷仲堪爲什麼不能當仁不讓地做盟主,卻讓給了桓玄呢?
殷仲堪這人,是沒有什麼擔當的。
更何況荊州現在只有三萬將士,憑藉這些新丁又如何敢抗衡朝廷?
除非荊州與江州再次結盟!
殷仲堪顯然已經不敢向範二提出結盟的提議了,因爲這個提議早在去年範二提出追擊桓玄時,他便自己放棄了。
更何況範二和桓玄還是一樣的人?
如果朝廷還像幾年前那樣強大的話,江州和荊州顯然是結盟更爲有利,可現在的朝廷實在太弱了。
如果不能用朝廷來牽制江州,那就只能強大自己了......
這大概便是殷仲堪想出來的平衡之道吧?
範二回到尋陽時,時令已將近四月了,此時江州的春耕已經結束,而徐州的糧荒纔剛剛開始,所以這也是進攻荊州的最佳時機。
更爲重要的是,範二剛回到尋陽時,便從王綿口中得到了一個好消息,——炸藥研製成功了!
研製炸藥的目的,當然不是爲了製造絢麗的煙花爆竹,而是爲了製造強大的熱武器。
能夠將城門炸蹋的炸藥包,顯然最具有操作性......
正在範二在尋陽城中一邊督促着將火藥運用到軍事中,一邊厲兵秣馬時,已經逃到舟山羣島上的米賊,卻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堡壘往往是從內部開始瓦解的,這同樣可以詮釋孫恩軍的衰敗。
自從上回從海鹽撤軍之後,孫恩第四次暫避海島,可讓人難以相信的是,許多米賊竟然在撤退的途中染上了瘟疫......
總共六萬餘米賊,竟在短短的二十天內,損失了一半的人。
還沒有染病的人對那些已經感染的昔日兄弟,竟是避之唯恐不及,紛紛將他們從船上和島上扔入海中。
又因爲他們這次上岸並沒有搶到什麼糧食,所以軍心的浮動是顯而易見的。
回到海島後,孫恩一直患得患失着,因爲他很快就得到了,吳郡碼頭停着幾十艘海船的消息。
如果朝廷用這幾十艘海船將北府軍運到海島,自己該如何抵敵呢?
孫恩回到海島後就開始命令佈防,可過了將近一個月,卻始終沒能等到該來的敵人。
花費了巨大的精力對人處處提防,卻沒有任何效用,這實在讓人頹喪!
又加之軍中瘟疫爆發而導致減員一半,這又使得孫恩大病了一場,至今還躺在榻上長吁短嘆,大呼老天不公。
正當他算計着島上的糧草還能堅持幾日時,卻聽門外的護衛低低招呼道,“大祭酒好.......”
盧循被範二俘虜之後,孫恩新一把的大祭酒,正是他的侄子孫鳴。
孫鳴只有二十出頭,但也身材高大,長相鷹隼,與孫恩倒有幾分相像。
“叔父醒過來了嗎?”孫鳴有些焦急的聲音很快就傳入了室內。
“進來吧。”護衛正要進門彙報時,孫恩已經招呼了起來,而後又幹咳了幾聲。
孫鳴推門而入,返身關上門後才強笑着問了起來,“叔父,您好些了嗎?”
“我.......只怕咱們要走到最後一步了。”孫恩搖搖頭,反問道,“又有什麼壞消息?說吧。”
“叔父,劉宇和幾個祭酒想要造反!”孫鳴回頭看了看剛剛纔關上的門,小聲道。
“造反?”孫恩眉頭一皺,老子就是吃造反這碗飯的,現在竟然有人敢造老子反,這不是關公面前耍大刀嗎?
孫鳴帶着強烈的憤怒道,“叔父生病後,劉宇的反意就表現出來了,他與其他幾個祭酒密謀議事的頻率實在是......侄兒放心不下,便安排了人手在他身邊以防不測!根據這幾個線人傳來的消息,他可能會在這幾天帶人去會稽向劉裕投誠!”
“這.......”孫恩剛開口說了一個字,又不知如何繼續下去纔好。
說實在的,孫恩堅持現在,都不知自己到底想要堅持什麼了。
一開始的時候,孫恩並沒有想過要造反,他一直想要做的,其實是想要依靠自己掌握的勢力晉升爲官,希望自己能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要完成這樣的目的,就必然要將那些豪門高閥給拉下馬來,畢竟朝廷的職務就那麼幾個,有人要上位就必須有人要下馬的......
至少在第二次登陸時,孫恩都沒想過要造反。
到了第三次登陸時,孫恩就開始爲糧食而戰了,爲了生存而戰的人當然沒有那麼多理性的想法,但他畢竟是逼近京城了。
即使那時候沒有喊出“造反”的口號,卻也完成了造反的實際行動。
劉宇此前一直與孫恩保持着同樣步調的,可令人難以相信的是,他現在竟然要去投降敵人,這難道不是出賣自己來換取最愛利益嗎?
對於這樣的教衆,孫恩自然只有“殺無赦”!
看着孫恩欲言又止,臉色陰晴不定的樣子,孫鳴不由得焦急起來,“叔父,您倒是說句話啊!”
孫恩長嘆一口氣,咬牙切齒道,“我現在還能說什麼好!”
孫鳴聽了這話,原以爲孫恩要坐以待斃了,可看着他做出的手勢時,終於算是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
孫恩早就經歷了大風大浪,如今差點在陰溝裡翻船,又怎會咽得下這口氣?
與其說劉宇等人是造反,不如說他們是背叛。
任誰都不可能原諒的背叛!
即便已經是窮途末路,孫恩也會選擇玉石俱焚的,他可以臥薪嚐膽,他甚至可以對自己的教徒大開殺戒,但他與所有人一樣,最見不得的便是反叛自己。
孫恩之所以用聲音明確表達自己的意思,只不過是擔心隔牆有耳罷了。
他臉上的陰毒之色一閃而逝,低聲問,“都有哪幾個人?”
孫鳴低說了幾個名字,這幾個人竟有三個是去年八郡響應中的領頭人,這些人雖不是一直追隨在他身邊的,可也是跟他起事的最早追隨者了。
孫恩聽了這幾個名字,頓時皺起眉來,良久無語。
孫恩身邊的祭酒一共就十二人,此時聽了孫鳴口中的幾個人名,便悲哀地發現自己與手下是多麼離心離德。
投降劉裕,大概已經是人心所向,大勢所趨了吧!
看着孫恩再次陷入沉默中,孫鳴又忍不住低聲問道,“咱們何時動手?”
孫恩地啊你按頭,緩緩道,“遲則生變,那就在今晚吧。”
“侄兒將他們擒來,五馬分屍!”孫鳴聽了孫恩的決定,頓時精神大振,熱切地迴應道。
“你這麼做只會引得軍心不穩。”孫恩搖搖頭,斬釘截鐵道,“你還是將信得着的兄弟埋伏在堂下,再以我的道令召他們來討論咱們的出路吧,到時候咱們一口揭露他們的陰謀,這也讓將士們心服口服不是?”
原來是擺鴻門宴啊?
孫鳴告辭而去後,便找了三二十信得過的身強體壯的心腹,早早埋伏於當做議事廳的山洞中,一邊又命人以孫恩的名義將十二祭酒一同招來會議。
已經是暮春的時令,同樣是暮春的天氣,海島上正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天色也就早早地黑了下來。
好在海島的山上可以隨處找到松脂,將十餘支火把點燃之後,山洞中燈火通明,一絲不苟。
孫恩洗漱完畢,換上乾淨的道袍後倒也顯得榮光煥發,大有迴光返照之態;他甚至連簡單的晚飯都沒吃一口,就帶着四個親衛走入了廳中。
他四平八穩地地落座之後,忍不住掃了一眼眼前這些祭酒。
該來的,都已來了。
一次次信心滿滿的登陸,又一次次狼奔鼠竄般逃走,似乎早就消磨了這些人的戰意,他們理所當然已經發現,——造反,也不是那麼好乾的。
只有劉宇、朱萬才、薛壽、宋義之、顧仲之這幾個站在一起的人,看起來比較精神抖擻,可他們的臉上也未嘗沒有焦慮和躲閃。
若這五人不是心有圖謀,而是時刻不忘備戰就好了.......
孫恩的心中不由一嘆,又意識到,他們此刻大概已察覺自己召集他們的目的了罷?
他輕咳了一聲,開門見山道,“這些天的瘟疫實在是太可惡了,想不到這麼多的兄弟早早升了天......”
他的確有理由嘆息,因爲他此前一直將這支軍隊稱爲“長生人”的。
長生不是永生,所以他們的生命最後還是走到了盡頭!
可幾個月的時間也能稱之爲長生嗎?還真是諷刺!
孫鳴口中的那幾個叛賊已經腹誹起來,但他們還是不動聲色地聽着孫恩的嘆息,“目前咱們的糧草已盡,未來的局勢實在不容樂觀,儘管我一直不肯承認,但我們真的敗了,不戰而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