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樣羞澀的女孩,一下就擊中了他。那個時候的唐健,已然是小老闆的派頭,在大學裡經營着小小超市。
一幫學姐領着這些小學妹往宿舍裡面趕,蘇方婉背一隻牛仔小包,以唐健的眼光來看,是那種街邊整日吆喝的十元包店裡的等外貨。這些,唐健認識,他高中畢業就南下淘金,對品質的優劣,一眼就能辨別。
過幾日,蘇方婉來買用具,一支牙膏,一小瓶滋潤霜,一共十一元一角。唐健大方,揮揮手,老顧客,一角錢就免了。
誰知道她皮膚不好,滋潤霜用過,反倒過敏。宿舍裡的一幫女孩拉了她來小小超市評理,唐健先不示弱,後來,蘇方婉淡淡地說,算了,我的皮膚本來就不好。
唐健一下子就心軟了,拿出另一櫃臺上的玉蘭油,算了,算我倒黴。他看到,幾個女生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蘇方婉又是淡淡地笑,交換要秉承物價相等的原則,我不要。
幾個女生又睜大了眼睛。
唐健想,自己可能遇到一場旗鼓相當的心理對陣了,她的表現越是出乎自己意料,他越覺得,這場對陣有意義。
她家境不好。這一點,是唐健三個月後,在和經濟系的一個男生稱兄道弟的時候,巧妙地探聽到的消息。
自此以後,蘇方婉每次購物,唐健總要替她省個零頭。他的理由很多,只有一次,說錯了話。
是五元五角的東西,他隨口說句,你在本店購買物品超過了五十元,五角免費。
蘇方婉微微怔了一下,每個人買東西你都記得?
唐健這才體味到自己的唐突,尷尬無比。隨口支應,我有會計,會記得。
蘇方婉就笑了。這笑就像盛開在唐健心裡的一朵花。
蘇方婉來小店的次數漸漸多起來,有時候不買東西,站在那裡同唐健聊天。這個時候是他最快樂的時間,而因此,常算錯了賬。
她找唐健幫忙,已是下半學期。她聲音很小,問,你能不能幫我個小忙,我想,借點兒錢。
男女之間,其實最難談借錢,也最易談借錢。前者是關係不太熟悉,一般朋友而且有往深處發展的可能,而後者就是已然兩情相悅,談婚論嫁。唐健想,自己與她,是什麼關係呢?前者吧,可是他心甘情願。
借的數目並不多,五百元,也就是唐健和那些狐朋狗友幾天的消費。蘇方婉紅了臉說謝謝,唐健突然很想在她的鼻子上刮一下。她卻說了,這錢我一時還不上,要不,我在你的超市幫你理理貨,打打工?你從工錢里扣算了。
雖然小小超市並不缺人,雖然明知多一個人多一份負擔,但唐健卻心花怒放,他笑問,你一個月要多少錢?
沒想到,蘇方婉低低地說了句,一百,你看行嗎?
唐健的心,突然疼起來。
進一步瞭解的結果,就是蘇方婉知道了唐健的許多事。他販過皮包,去海南做過珍珠生意,在海上的小舢板上,差點被別人擠到海里去。
突然有一天,唐健大談經歷時,一擡頭,卻看到幾個工商模樣的人站在面前。一個隨手拈起他放在桌上的名片,你是店主?
唐健的小店,沒有任何的營業執照,就這樣關張了。蘇方婉說,我會想辦法還你錢的。唐健笑笑,我看還是算了,朋友經營一個公司要我幫忙去照看,在珠海。
似乎就這樣結束了,唐健的朋友來送他去機場,他有些心不在焉。有朋友笑,說唐健肯定是在等那個姓蘇的小妞。唐健微笑,說哪裡,那是我的債主。
二十多歲,說淡忘,有些青春的事情就像當夜的月光溜走了。
登機時,唐健在心裡說,再見,蘇方婉。
朋友的公司開在海邊,風景很好。唐健有些迷惘,在海邊總是不知道是哪個方向。他問,北方在哪裡?朋友笑着指給他看。然後問,想家了?
唐健微笑搖頭,他是想蘇方婉了。他堅持着給蘇方婉發E-mail,蘇方婉的回信卻是斷斷續續。唐健說,珠海是最適合人類生活的地方,蘇方婉就回信,那你就住在那裡吧,那片純淨的天空,也有我一份懷念。你的那家小小超市關了之後,又開了一家新超市,可東西沒有你的便宜。我明年就要畢業了。
時光就在指縫裡,在猜測與臆想、委婉與任性之間悄悄流過。
蘇方婉到了珠海,沒有任何通知。唐健突然間就收到了短信,我在車站,去你那裡。怎麼走?
站在出站口那裡,唐健覺得心跳得厲害。蘇方婉淡淡地笑,對唐健說,我是還你錢來了。
金臺寺的風光很美,可是許願的時候,蘇方婉神情肅穆,像一個最虔誠的信徒,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零錢,投進那個緣箱裡面。
唐健幾乎看呆。算是打拼過好多年,何嘗見過如此景象。忍不住問,你到底許了什麼願?
蘇方婉微笑,說,我只希望父母的生活好些,從此以後,快快樂樂,沒有煩惱,沒有任何難以忍受的糾紛。唐健好奇,問,家庭是否有困難?
蘇方婉又笑,不過是我的心願罷了,你大可不必當真。
蘇方婉拿出錢,要還唐健。他推了不要。她卻正色對他說,不管怎麼樣,我欠你的始終要還的。我若收了你的錢,就是天涯海角也過不去的。還有,那些零零碎碎的錢,我依然記得,一共是十二元六角吧,一併算在這裡面。
唐健覺得,心一點點涼下去了,於他而言,金錢是算不得什麼的,但是對眼前的蘇方婉,對白襯衣牛仔褲的蘇方婉,卻無可奈何。
兩天的生活,幾乎是在夢裡度過。賓館的前臺,蘇方婉在退房,唐健坐在一邊的沙發上看着她,想,或者再也沒有機會了。
機會卻不是沒有的,出租車上,她竟然伸過頭來,輕輕地在他臉上啄一下,黑夜裡,她的眼神明亮得像星星。好了,從此以後,咱們不相欠了。
唐健有些愣怔,蘇方婉像是出現在他生活裡的一顆星星,在他的天空那麼亮那麼亮地閃耀了很久,但終於將離自己遠去。只是對她的到來,還心存一點兒疑惑,兩天時間都是兩個人在一起,她到底來做什麼?
上車時,卻忍不住問出來,蘇方婉只笑了一聲,還債啊。
還債,還用千里迢迢過來,你只需要知我卡號,匯過來就行。
她微笑,說,有些債是要親自還的,難道這點你也不懂?
那個吻,卻一直在唐健心裡,生了根,發了芽,他想蘇方婉對他不是沒有意思的。他悄悄留了她家的地址,想,自己應該搶先一步到她家裡,給她一個驚喜。
第二天,倒了幾次車,終於來到了那個小山村,向人打聽時,唐健總是能得到一個驚異的表情,他想或許是別人看他衣着光鮮,外地口音的緣故。但到那個家之後,唐健才知道自己錯了。
蘇方婉長得很像她的母親,而她的父親,則瘋瘋癲癲,看不出來真實的模樣。唐健悄悄向鄰居打聽,才知道爲了蘇方婉上大學,父親借了錢,但還不上,因這糾紛打起架來,然後精神上受了刺激,又被打中頭,便成了這般模樣。
蘇方婉的母親,垂着淚說,我們不讓方婉回家,是因爲她回一次家就吵着要退學,實在不忍心了,就乾脆要求她在外面打工掙錢,說家裡急用。
唐健鼻子一酸,想起了金臺寺,那個虔誠無比的蘇方婉,她的最大願望竟然是父母平安無事。他給她發短信,爲什麼?我現在在你老家。
蘇方婉的短信晚上纔回過來,不爲什麼,我怕我還不起你。在學校和你吃一桶方便麪時,你知道同學們說什麼嗎?說我爲了一包方便麪,都可以出賣色相,這在青春期裡,是莫大的傷害。是愛情,就讓它純潔吧,免得落入凡俗,你忍心看到嗎?
唐健的眼淚,滴落在他準備好的兩千元錢上,本來這錢是送給蘇方婉的父母的,但現在,他有些不知所措。自此,竟再也沒有了她的消息。她的電話,唐健打過,空號,打電話問她同學,只聽說是畢業之後,一個人去了北京,和任何同學失去了聯繫。
唐健想,這輩子可能就是不見了。想起她說過的話,不要對我太抱希望,我只是凡俗世上的一個俗氣之人,之所以沒有在你面前表現那一面,是因爲我還想在你面前留有一份好感,而這好感,就是咱們之間的那塊晶瑩的東西。或者有一天,你在街邊看到一個蓬頭垢面的婦女,提着菜,唱着幸福的曲兒走向自家,那就是我。
有機會出差去北京,爲了省些話費,唐健在街邊的小店裡打電話,衚衕那邊,突然就來了那麼一個女人,蓬着頭髮,提着菜籃子,還哼着曲兒。唐健正彙報工作,突然間就停了下來,怔在了那裡,眼淚就那樣流出來了。
不是蘇方婉。但是,多年前那個笑容,再一次涌上心頭。她說過,隨着笑容老去的再見,是她回報他的方式之一。這樣,感情永遠在一個純潔的點上,沒有私慾,沒有獵豔,甚至沒有**。世間有很多人,就停下來,停在這一個點上,停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