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講,自然簡潔得多,把發生在桑伯奇廟中的神秘事件,講了一個梗概。然後下了一個結論:“布平對這座廟十分熟悉,他的說法是可信的。雖然其他的喇嘛廟中,也可能有同樣的禪房。在禪牀前的那個輪子,是佛教中的轉輪,並不是桑伯奇廟所專有。”
布平瞪了我一眼:“謝謝你相信我的判斷,我覺得,許多怪異的事情之間,有一條無形的線,在串連着。”
李天範顯然不明白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我和白素,卻立時明白了。
所有怪異的事,可以這樣串起來:
一個自小對廟宇有特殊興趣的孩子這孩子聲稱他來到世上,有某種目的目的,是要找一座廟宇這座廟宇,是桑伯奇喇嘛廟在這座廟中,一塊神秘的大石突然出現許多智慧高、佛法深的喇嘛,都感到這塊大石,在向他們傳遞某種信息這種信息,被大師們形容爲“來自靈界的信息”所有的大師,對這種信息,無法作進一步的理解那個孩子在這時候,到了桑伯奇廟
串連至此爲止,因爲那個孩子,李一心,到了桑伯奇廟中的情形如何,我們並不知道,只知道他第一次去,被拒廟門之外。這種“串連”,有點牽強的是:幾個月之前出現的一塊神秘大石,在邏輯上來說,沒有理由和李一心早有關連。
然而,湊巧的是,神秘的李一心所要尋找的廟宇,出現了神秘大石。
我把我的設想說了出來,布平顯得很激動:“在那個小鎮上,我遇到他的時候,他就表示一定要到桑伯奇廟去,是不是那塊大石和他之間,有着某種神秘的聯繫?”
我立時道:“你的意思是,他能理解甚麼叫來自靈界的信息?”
布平道:“是,他是那麼怪異。”
李天範聽到這裡,雙手亂搖,叫了起來:“別亂作設想,一心是個正常的孩子,他雖然有點怪,但絕不是魔鬼轉世甚麼的,你們可別亂猜想。”
白素吸了一口氣:“李博士,你別緊張,絕沒有人說他是魔鬼轉世,但是……我看,我們在這裡討論下去,沒有用。”
布平立時大聲同意:“對,到尼泊爾,找他去。”
我暫時保持沉默,李天範點頭:“對,那個廟,非去不可。”
我苦笑:“李博士,那個廟,在海拔七千公尺以上,你沒有法子去得到!”
李天範張大了口,神情又焦急又懊喪,我道:“你把事情交給我們三個人,但這並不是表示你甚麼也不必做,你立即回美國去,把李一心畫的圖,帶到尼泊爾來。”
李天範用力點頭,我們又商量了一些細節,例如我們一到,自然就要攀山,到桑伯奇廟去,李天範到了之後,如何聯絡之類。
等到商量好了,天已經開始亮了,白素問到了有一班清晨飛出到美國的班機,就駕車直接送李天範到機場去。因爲李一心所畫的地方,究竟是不是桑伯奇喇嘛廟,十分重要,非要及早弄清楚不可。如果根本不是,那麼到桑伯奇廟中去,是沒有意義的事。
白素和李天範走了,布平也要告辭離去,我們已約好了下午一起在機場見。我送他到門口,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來:“布平,你曾問過我一個怪問題,說是一隻瓶子,如果沒有人看着它的時候,不知是甚麼樣子的?”
布平點頭:“是啊,不單是一隻瓶子,任何東西,都可以套進這個問題去。”
我揮了揮手:“我不明白,你爲甚麼要問這樣的一個怪問題。”
布平想也沒有想:“因爲我一直在想,出現在桑伯奇廟中的那塊大石,在我看着它的時候,它是一塊石頭,但沒有人看着它的時候,不知是甚麼?”
我有點迷惑:“爲甚麼你會有這種想法?”
布平停了下來:“因爲貢雲大師看不見任何東西,而他最早知道大石的來臨,他感覺到,這說明在看得到和看不到之間,有很大的差別。”
我在布平的話中,捕捉到了一個相當模糊的概念,布平已經道:“別再問我了,我自己也只不過有一個模糊的概念,說不上甚麼具體的意見。”
我一聽得他這樣說,不禁笑了起來:“難怪我不是十分聽得懂,原來你自己也沒有弄明白。不過這個問題倒很有趣,那塊大石,在沒有人看它的時候,會是甚麼樣子?”
布平道:“貢雲大師曾說過:人是形體,石頭也是形體。照這樣看來,形體縱使有所不同,也是一樣。”
我只好苦笑:“越說越玄了。”
布平也苦笑,整件事,憑我們想像,串起來看也好,把它當成兩件獨立的事件來看也好,都還一點頭緒都沒有,非等到了桑伯奇廟,不會有進一步的發展。
布平又道:“無論如何,能把你請到桑伯奇廟去,總是好事。”
我悶哼了一聲:“你想我去,廟裡的大師,未必歡迎。”
布平不同意:“如果你能替他們解決疑難,他們一定竭誠歡迎。”
我只好又苦笑,我有甚麼能力去解決這種疑難!別的疑難還容易,甚麼“來自靈界的信息”,這種玄之又玄的事,我又不是甚麼來自靈界的使者,如何向他們去解釋?
我一個人回到屋中,又把事情的已知部分,略爲整理了一下,但仍然一點頭緒也沒有。白素在不多久以後回來,嘆了一聲:“一個可憐的父親,唉。”
我道:“是啊,李一心一直受着他前生經歷的困擾,這種情形,在普通人看來,簡直就是一種嚴重的精神錯亂。李天範口裡不說,心中卻着實擔心。”
白素皺着眉,半晌不出聲,我問:“你對我的推斷不是很同意?”
白素又想了一會,才道:“如果只是李一心單獨的事,我倒相信前生經歷的干擾,是最可能的事。”
我一聽,不禁呆了一呆:“甚麼意思?”
白素緩緩地道:“你不覺得,事情遠比前生經歷干擾更復雜?”
我想了一想,明白了白素的意思:“你是說,李一心和那塊神秘的大石頭有關?”
白素點頭:“一定有着某種聯繫,大石出現,沒有人知道它帶來了甚麼信息,而李一心恰迷諛鞘保到了大石出現的廟中……”
我不等她講完,就叫道:“等一等,你不能肯定李一心到了那廟中。廟裡的喇嘛說沒有人去過,他們也沒有理由撒謊。”
白素笑了一下:“是的,其中還有許多細節,我們都不知道,但是我堅信那塊大石和李一心之間,有着某種聯繫。”
這是一種推測,沒有任何事實可作支持。我哼了一聲:“就算有,也和他受前生經歷干擾這一點不發生衝突。”
白素輕嘆了一聲:“至少,複雜得多。”
我思緒一片紊亂,也無法反駁白素的話,因爲事情的而且確,複雜得很。
我們略爲休息了一下,一過了中午,就開始出發到機場,布平先來,取了機票,我們在旅途上,仍然在談論着,飛機到了印度的新德里,已經有航空公司的職員在問:“布平先生?”
布平走向那職員,那職員遞給了布平一隻大信封:“這是美國來的傳真圖片,說是十分重要,你一到,就要立即交給你。”
布平打開信封,抽出了紙張,一看之下,就倒抽了一口涼氣。
我和白素一起看去,看到紙上畫着的,是一個院子,院子中,有一隻香爐,李天範所未曾提到的,是在香爐的旁邊,還有着一團模糊的影子畫是炭筆畫,那模糊的一團,看來是炭筆隨便塗上去的。
布平指着那一團看不出是甚麼的東西,他的手指甚至在發抖:“看,李一心早知道,在香爐旁邊,會出現一些東西。”
我仔細看着,布平的說法,自然可以成立,但也未嘗不可以說那團東西,是香爐的陰影,所以李天範未曾加以特別注意。
我盯着布平:“你肯定這是桑伯奇廟中的一個院子?”
布平道:“絕對肯定,你看這幅牆,恩吉喇嘛就是攀上了這幅牆,纔看到了那塊大石。牆的那邊,是另一個院子,也就是貢雲大師禪房外的空地。”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的神情像是十分迷惑。我知道,那是她想到了甚麼,但是卻又捕捉不到問題中心。我沒有去打擾她,她看了一會,才道:“奇怪,他爲甚麼不畫上一塊大石?”
布平和我都答不上來,我想了一想:“或許,他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氣:“李一心和那塊大石有聯繫,毫無疑問。我想……我想……當那個登山隊的隊員,在下山的時候,去廟裡找李一心,廟裡的喇嘛說了謊。”
白素這樣說,令得布平在剎那之間,神色變得相當難看。他對於喇嘛,有一種宗教上的崇敬,我知道,如果是我這樣說,他早已大聲駁斥。這時,他只是很不高興地說道:“等到了廟中再說吧。”
白素也沒有再說甚麼,我們轉機飛往加德滿都,那是布平的“地頭”,我也沒有對他說,若干年前,我在尼泊爾有過奇特之極的遭遇。由他安排,找到了一輛吉普車,直赴山下那個小鎮。
李天範接到了李一心“失蹤”的消息,就吩咐那個青年人,等在那個小鎮上,一直等到他來爲止,由他負責一切費用。所以,我們到了那小鎮,沒有費甚麼功夫,就找到了那個叫馬克的青年。那青年看到了布平,崇仰莫名。
我們說明了來意,馬克道:“那天晚上,紮營的地點,離桑伯奇廟,不超過三百公尺,廟裡傳來的鐘聲,聽得十分清楚。李說要偷進廟中去,除了我之外,還有兩個隊員聽到,我們還笑他,要他小心,說不定會有一個喜馬拉雅山雪人撲出來把他攫走,因爲他看來是這樣瘦弱。”
布平問:“沒有人跟他去?”
馬克搖頭:“沒有,那條山路,他跟着我們一起走過來,再走回頭,有甚麼問題?”
布平悶哼了一聲,沒有再說甚麼,我問:“然後呢?”
馬克道:“他去了,就沒有再回來,我們以爲他一定在廟中留下來了,也就完全沒有在意。等到我們回程,想起了他,就到廟中去問,誰知道喇嘛說,根本沒有外人去過。”
白素說:“你就相信了?”
馬克看來是一個十分單純的青年,他道:“我當時堅持了一下,並且把李的樣子,形容給他們聽,可是他們說沒有人來過。”
我聽出了一點,忙道:“你說‘他們’,你進廟去了?還是隻在門口?”
馬克道:“只在門口,開始是兩個年紀較輕的喇嘛,不讓我進去,後來又出來了一個地位看來相當高的喇嘛,那喇嘛的眼睛角上,有一個疤……”
布平立時道:“恩吉。”
馬克道:“我也不知道他是甚麼人,他出來,告訴我沒有外人來過,叫我別再去騷擾他們,就把廟門關上了。”
我望向布平:“你不覺得事情有些怪?一個青年人去問一件普通的事,要勞動到大喇嘛出來應對?”
布平悶哼了一聲,沒有說甚麼。那表示他無法反駁,總之廟中是有點不尋常的事發生。我又道:“如果李一心確實在廟中,爲甚麼他們不承認?”
布平道:“那我怎麼知道?”
馬克又道:“我想想情形不對,我和李比較熟,李曾把他父親的電話留給我,說他發生意外,就打電話通知他父親真怪,他好像預感到自己會發生意外似的。”
白素忙問:“你和他在一起,可曾聽他說過爲甚麼要到桑伯奇廟去?”
馬克搖着頭:“沒有,李……是一個很怪的人,幾乎不說話,他參加我們的隊伍,由於他瘦弱,有幾個人常取笑他,我替他打了幾次不平,所以他和我比較接近,他……對了,有一次他對我說,找了十幾年,原來目的地在桑伯奇廟,我問他找甚麼,他又不說。”
我們三人互望一眼,我拍着馬克的肩:“李博士快來了,你再等他一兩天。”
馬克的眼神之中,充滿了對布平的崇拜:“你們要去攀山,如果……如果我能有幸和偉大的攀山家布平先生一起攀山,那真是……太榮幸了。”
布平卻對於這種熱情的崇敬,毫不領情,冷冷地道:“我們不是去攀山,是要去把一個神秘失蹤的人找出來。”
馬克現出十分失望的神情,我問他道:“還有甚麼要對我們說的?”
馬克搖頭:“沒有……哦,對了,前四五天晚上,有一大批各個不同教派的喇嘛,從山上下來,經過這裡,看樣子,他們全從桑伯奇廟來,看起來每個人的樣子都很神秘,沒有人講話。”
布平喃喃自語:“難道已經把問題解決了?”
我已經心急得不得了:“布平,我們該出發了!”
布平擡頭,看着漸漸黑下來的天色,沉吟不語。如果現在出發,那將在夜間攀山,雖然布平十分熟悉山路,但總是危險,他想了一想:“不,明天一早出發。”
我還想反對,白素已表示同意,我望着巍峨莊嚴的山峰,襯着由紅而變成一種憂鬱深沉紫色的晚霞,出了一會神,也只好表示同意。
當晚,我們就住宿在那個小鎮上,夜晚相當熱鬧,來自世界各地的攀山者,在空地上生起了篝火,大都是年輕人,此起彼伏的喧鬧聲,使這個山腳下的小鎮,有一種異樣的氣氛。
布平躲在小旅館,據他自己說,他如果出現,他的崇拜者會暴動,所以他不便露面云云。
當晚的月色很好,我和白素,在小鎮的街道上散步,經過許多在空地上紮營帳的登山隊,漸漸來到了小鎮外,比較荒涼的地方。
小鎮在山腳下,擡頭可以看到聳立着的山峰,山頂上還有着積雪,在月色下閃着柔和而神秘的光芒,我不禁感嘆:“整個喜馬拉雅山區,可以說是世界上最神秘的地方。”
白素笑了一下:“那麼,南美洲的原始森林區呢?利馬高原呢?宏都拉斯傳說中的象墳呢?中國的雲貴高原呢?新幾內亞的深山……”
我不等她講完,就連聲道:“好了,好了,我承認,世界上有太多的神秘地區,可是單是地方神秘,還不能算是真正的神秘,在這裡有不知多少神秘的人物,有充滿智慧的喇嘛、有苦行的修士、有……”
白素笑着打趣:“還有可憎的雪人。”
我瞪了她一眼,正想說甚麼,忽然一陣風過,聽到有一陣清脆的鈴聲,自前面傳來。仗着月色很好,循着鈴聲看去,可以看到在前面,有一個孤零零的帳幕,鈴聲就從那邊傳來,帳幕還有一閃一閃的燈火。
我向那個帳幕指了一指,白素便已經點頭,我們一起向前走去。
越是接近那個帳幕,鈴聲聽來也更清脆動人,等我們來得更近,看到帳幕半開着,有一個人,用打坐的姿勢坐着,右手平舉,不斷地搖着一隻小鈴,在他的身後,點着一支相當粗大的燭,燭火搖曳,映得那人的影子不住味。
一看到這種情形,白素就道:“別過去了,那是一個喇嘛。”
我也看清楚了,坐在營帳中的,是一個喇嘛,他不斷搖着小鈴,那是喇嘛在誦經時的一種儀式,在這樣的情形下,不應該去打擾他,雖然我覺得這個喇嘛的行爲,有點古怪。
我和白素,都站定了不再前進,那時,我們離那個帳幕,大約不到五十公尺。我看到那個喇嘛,右手仍然平舉着在搖鈴,可是左手卻揚了起來,向我們招了招手。
我立時道:“看,他在叫我們過去。”
白素猶豫了一下,我知道她不立即答應的原因,因爲喇嘛教的教派十分多,每一個教派,都有他們誦經、靜修時的特殊手勢,看來他是在向我們招手,但或者那只是他的一種手勢。所以,我們仍然停留在原地。
可是,那喇嘛卻向我們招了又招,而且動作的幅度,越來越大,甚至影響到了他右手搖鈴的韻律,以致清脆的鈴聲,聽來有點凌亂。
我道:“他真是在叫我們過去!”
這時,白素也同意了,我們又向前走去。
很快,我們就來到了他的面前,已經可以看清他的臉面,他相當瘦削,約莫五十上下年紀,雙眼十分有神,他仍然在不住地搖着那隻小鈴,左手又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們坐下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不知道那個喇嘛是甚麼路數,但是看來不像是有甚麼惡意,我們就在他的面前,學着他的姿勢,坐了下來。
帳幕十分小,不可能擠下三個人,我們雖然和他面對面坐,但是他在帳幕內,我們在帳幕外,帳幕有一個布門,這時正打開着要不是帳幕的門打開着,我們也不會看到他。
他搖着鈴,目不轉睛地望着我們。
氣氛本來就十分神秘,再加上他的行動,使人感到四周圍詭異的氣氛,越來越濃,等了大約兩分鐘,他還沒有開口,我忍不住道:“上師,你招我們來,有甚麼話說?”
我使用的,是尼泊爾語中最流行的一種語言,那喇嘛一聽,皺了皺眉,卻用藏語回答:“我感到有一件十分奇異的事,正在發生。”
那喇嘛緊蹙着眉,像是在苦苦思索,過了一會,他擡起頭來,望着遠處的高山。我看他一副故弄玄虛的模樣,正有點不耐煩,在一旁的白素,最瞭解我的脾氣,立時輕輕碰了我一下,示意我耐心等下去。
這一等,又等了將近五分鐘之久,他纔開了口。他一開口,講得十分急促:“我已沒有多少時間了,我才從桑伯奇廟來,桑伯奇廟的貢雲大師,召集各教派中的智者,去思索一件事……”
他講得又急,又快,而且有點紊亂,但是我一聽他提起桑伯奇廟,就心中陡然一動,全神貫注地在聽着。
他繼續道:“我不屬於任何教派,我有心自創一派,但是還有很多經典上的問題,未能想得通,但是蒙貢雲大師看得起,也請了我去,我們的思索,一點結果也沒有,大家都離開了桑伯奇廟,只有我,總感到我應該想到些甚麼,所以下山之後,我就在這裡思索,突然之間,我有了感覺……”
我好幾次想要打斷他的話頭,但是他說得實在太快,太急速了,以致一句話也插不進去,好不容易他停了一停,我正想開口,他忽然現出了極其高興的神色來,右手急速地搖着那個小鈴。
他手中的那隻鈴雖然小,但是發出的聲響,卻十分嘹亮,有點震耳。他用十分高興的聲音道:“我知道貢雲大師和那小⒆擁繳趺吹胤餃チ恕N乙部梢勻ィ我也可以去,我真笨,爲甚麼到現在纔想到。”
他說着,陡然站起,他的身形相當高大,而且,他立時跨出了營帳。
我和白素,都坐在營帳之外,他完全不當有我們兩個人存在,自顧自向外跨了過來。我和白素忙各自向一邊,側了側身子,他就在我們兩人之間,跨了過去,一直向前走着。
他在一面向前走去的時候,一面還在不斷地搖着鈴,他走得十分快,我們定過神來,他已經走出二三十步了。
我一躍而起,拔腳便追,一面叫道:“上師,你說甚麼?我正要到桑伯奇廟去,那裡有奇異的事發生,我知道,請你留步。”
白素也隨後追來,那喇嘛走得雖然快,但是轉眼之間,也被我們追上。可是他卻不停步,仍然飛快地向前走着。我已經追過了頭,只好轉過身來,倒退着走,以便和他面對面講話。
只見他滿面喜悅,一面健步如飛地向前走,一面搖着鈴,奇在他的雙眼,並不看向地面,也不望我,只是看着遠處的高山。
這一帶,根本沒有路,空地的地面,崎嶇不平,東一堆石塊,西一叢灌木,我在倒退着走的時候,好幾次幾乎跌倒,可是他卻一直向前飛快地走着,未見被絆跌。我連問了好幾遍,他都不加理睬,我忍無可忍,盡避他是得道高僧,我也不管了,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可是他卻仍然不停,向我直撞了過來,我只好放開了他,躍向一旁。他又逕自向前走去,白素立時來到了我的身邊,我沒好氣地道:“這番僧,看起來像是中了邪。”
白素低聲道:“別胡說,他一定是經過了幾天的苦苦思索,想通了一個一直想不通的問題,所以才興奮得甚麼都顧不得了。”
就這兩句話功夫,他走得更快,又已在七八十步之外,看他走出的方向,直向山裡去,我還想去追他,因爲他剛纔提及桑伯奇廟的時候,講的那幾句話,聽來十分怪異,令人難明。
可是白素卻道:“我看他是想連夜上桑伯奇廟去。”
我一怔:“連布平都不敢在夜間登山,他……”
這時,他去得更遠了,鈴聲也變得斷斷續續,虛無縹緲。白素道:“他們一輩子在山中來去。怕不會有問題的,明天我們到了廟中,一定可以看到他。”
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見了,才轉過身來,心中有點生氣:“看他的樣子,一副故作莫測高深,真叫人受不了。”
白素並沒有說甚麼,只是往回走着,不一會,就來到了那個帳幕前。
帳幕中的燭火還燃點着,地上有一隻打坐用的墊子,已經十分殘舊,除此之外,甚麼也沒有。我指着那墊子道:“你有興趣,可以把它帶回去,不是佛門至寶,至少也是一件古董。”
白素搖頭:“你剛纔還說這山區多的是充滿了智慧的僧人,只是因爲他的言語、行動你不瞭解,你就不滿意。”
我一想,也不禁有點不好意思,忙道:“他剛纔說的話,你聽清楚了?他好像提到貢雲大師,不知到一處甚麼地方去了。”
白素道:“是,他說:‘我知道貢雲大師和那小⒆擁繳趺吹胤餃チ恕!”
我不明白:“哪裡又冒出一個小⒆永戳耍俊
白素也一副不明白的神色,我們一面談論着這個喇嘛,一面向前走着,沒有多久,就回到了小鎮的旅館中,布平還沒有睡,我把我們的“奇遇”講給布平聽,他聽到一半,就叫了起來:“那喇嘛,是在貢雲大師禪房中的七個之一,我記得,他手中緊緊地捏着一隻小鈴。當時我還在想,要是他一不小心,令那小鈴發出聲響來的話,只怕所有人都會嚇一大跳。”
我繼續講下去,等到講完,才問:“他那幾句話是甚麼意思?”
布平自然也莫名其妙:“聽起來,像是在禪房之中未能參透的事,忽然之間給他想通了。”
白素道:“看來是這樣,但是他爲甚麼說貢雲大師到一處地方去了呢?”
我也問:“還有他提到一個孩子,那是甚麼意思?”
布平皺着眉:“孩子?會不會是說李一心?”
我停了一聲:“李一心不是孩子了。”
布平搖頭:“這個喇嘛,看起來只有五十來歲,但是長年靜修的人,年齡很難從外表上看出來,可能他已經七八十歲,那麼,李一心在他看起來,自然只是一個小⒆印!
我想了一想,倒也不是沒有可能,只是不明白何以李一心曾到過廟中,恩吉喇嘛卻要否認,還有,年事已高,雙目不能視物的貢雲大師,又能到甚麼地方去呢?
我們又討論了一會,不得要領,看來這些疑團,全要等明天到了廟中,才能解決。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我們就出發,臨出發之前,吩咐馬克,李天範到了之後,要好好照顧他。
攀登的過程,不必細表,等我們可以看到廟宇建築的時候,天色已快黑下來,就算是布平這樣的攀山高手,也已經疲累不堪。但是我們都不休息,仍是一個勁地向前走着。
這時候,布平對白素佩服得到了極點,他不住地道:“衛夫人,你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女攀山家。”
我們終於來到廟門前,天色已迅速黑了下來,整座廟,據布平說,有好幾十個喇嘛,可是這時,卻靜到了極點,連鐘聲也聽不見,只有山風吹過的聲響,在耳際盪來盪去。
布平吸了一口氣,輕輕地敲着門,他敲得那麼小心,像是在敲着甚麼薄胎的宋瓷,敲了一會,並沒有人來應門。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這樣敲門法,人家怎麼聽得見?”
布平瞪了我一眼:“廟裡的大師全在靜修,怎麼能吵他們?”
他說着,仍然這樣輕輕地敲着門,這時,連白素也不同情他,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冷不防伸出手來,在門上“砰砰砰”連敲了三下,布平嚇得臉上變色,後退了一步,我也不免嚇了一跳,因爲我實在想不到,在極度的寂靜之中,三下敲門聲,聽來是如此驚人。
布平退了開去,狠狠地瞪着我,我忙道:“門是我敲的,大師們要是生氣,施展佛法懲罰,全都算在我的賬上。”
布平仍悻然,不過,我的敲門法,顯然比他的敲門來得有用,極短的時間內,就有腳步聲傳來,在門後停止,可是門卻沒有打開,在門後傳來了一個聽來極不耐煩,決不應該是一個出家人應有的語氣:“攀山者請去紮營,廟裡大師正在清修,不接待任何外人。”
我忙推了布平一下,布平隔着門,神態十分恭敬:“請告訴恩吉上師,我是布平。”
門內靜了一會,語氣比較好了些:“恩吉上師在靜修,不會有任何上師見外人,請回去吧。”
布平忙又說道:“請你無論如何對恩吉上師講一聲,我有重要的事。”
門內那聲音卻連考慮也不考慮:“不必了,所有上師都吩咐過,不見任何人。”
我低聲對白素道:“李一心第一次來的時候,可能也這樣被拒於門外。”
白素點了點頭,布平還在苦苦哀求:“恩吉上師一定很樂於見到我,請……”
可是門內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頭,語調甚至是粗暴的:“告訴你上師不見外人,別再在門口騷擾。”
這句話之後,腳步聲又傳了開去。布平無可奈何,哭喪着臉,向我望來,看到我一臉悠然之色,像是毫不在乎,他不禁愕然。
我作了一個手勢,和他離開了廟門幾步,壓低了聲音:“喇嘛不讓我們進去,我們不會自己翻牆進去嗎?”
布平呆了一呆:“這……不是……很好吧。”
我冷笑:“你上次來的時候,還不是翻牆進去的。”
布平有點發急:“那不同,上次我來的時候,不知道廟裡有事情發生,也沒有人表示不讓我進去,現在,明顯遭到了拒絕,硬闖進去的話……”
他說到這裡,現出了極度猶豫的神色來,我問:“那會怎樣?”
布平苦着臉:“怎樣倒不會怎樣,不過那是一種褻瀆,這裡畢竟是一座神聖的廟宇。”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帶着微笑,在鼓勵我繼續說下去,我道:“好,那你就懷着崇敬的心情在廟外等着,我和白素進去。”
布平還在猶豫不決,我有點光火:“布平,你看不出這座喇嘛廟中有古怪?廟裡的喇嘛全在幹甚麼?連燈火也沒有。”
布平喃喃地道:“或許有甚麼重要的宗教儀式,須要在黑暗中進行。”
我肯定地說:“不是,一定是廟中有甚麼見不得人的事在進行,我現在也相信李一心在廟中了,至少我們要把他找出來。”
布平呆了半晌,才點了點頭:“衛斯理,你千萬要小心,我總覺得事情很神秘,而我們對於密宗佛教所知甚少,不要闖禍。”
我有點不服氣:“佛法就算無邊,也不應該對付我們,我們又不是壞人,根本他們拒客門外,就是不對。”
布平不再說甚麼,過了一會,他才道:“轉過牆角去,那面的圍牆很矮……”
他這樣說了,像犯了大罪也似的,不再說下去。
我向白素作了一個手勢,沿着牆向前走,轉過了牆角,就翻進了牆去。我們不由自主,屏住了氣息,因爲四周圍實在太靜了,靜到了使人感到這根本是一座空廟!不但一點聲音都沒有,而且一點亮光也沒有。
我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我們分頭去察看?”
白素道:“還是在一起好。”
我們慢慢地向前走去,穿過了那個相當大的院子,進入了一個殿中。殿內一片漆黑,我在前面,跨進去,腳才一踏地,我就吃了一驚,白素緊跟在我的身後,我忙反手將她擋住。
殿中一片漆黑,我甚麼也看不到,可是我絕對可以肯定,殿中有人,不但有人,而且還有不少人,這一點,從我聽到的細細呼吸聲中,可以得出結論。一時之間,我不知如何纔好。
因爲這時,我看不見殿中的情形,但是殿中的人,長期在黑暗中,殿外又比殿內明亮,他們一定可以看到有人從外面走進來。
試想想,我和白素偷進來,一心以爲自己的行動神不知鬼不覺,可以在廟中搜索一番,卻在突然之間,跨進了一個有許多人的殿中,而且自己的行蹤,肯定已經暴露,這何等尷尬!
白素也立時看出我們的處境,她拉了拉我的衣角,我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仍然不知該如何纔好。
這時,眼睛比較適應黑暗,我已經可以看到,影影綽綽,在那個殿上,至少有十多二十個喇嘛,正在疊腿打坐。
我的處境真是尷尬極了,我總不能咳嗽一聲,表示自己來到,更不能說一聲“各位好”,和殿中的喇嘛打招呼。
我只好僵立着。
我儘量使自己鎮定,我發現,我和白素的出現,並沒有引起殿中那些喇嘛的注意。殿中,十分黑暗,我無法看清他們的神情,但是他們動也未曾動一下,正專心一致地打坐,心無旁騖,不注意我們。
我大大鬆了一口氣,一起向後退開去。行動極度小心,一點聲音也不發出來,好不容易轉過了牆角,我才靠着牆,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剛纔的情形,真是尷尬……”
我纔講了一半,白素站在我面前,我突然看到她現出十分怪異的神情。乍一看來,她像是正盯着我,但是我立即發現,她不是盯着我,而是盯着我身邊。我覺得奇訝,轉過頭去看,才一轉過臉,我也不禁嚇了一大跳,幾乎沒有驚呼起來:就在我的身邊,有一個喇嘛,靠牆站着。
剛纔走過來的時候,因爲牆角處有陰影,所以不是很看得清,我絕未想到會有人靠牆站着,要是我多走半步才靠牆,那我的背部,就不是靠在牆上,而是靠到了那喇嘛的身上了。
我才從一個尷尬的處境中離開,這時又跌進了另一個尷尬的處境中,我感到自己的頭骨有點僵硬,幾乎難以轉過來。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只好向着那喇嘛,勉強擠出一個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