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月築就在鬥春院西邊,原也是屬於鬥春院的一部分,後來院子修葺被單獨分了出去。春生還未曾去過,只知道大致方位,便沿着林間石面小徑探索走去。
路經一片小竹林,中間以石子鋪路,兩旁是長勢茂盛的鳳尾竹,竹幹矮小,樹葉秀麗,點綴在庭院外,頗有股子高雅君子氣節。
春生私底下認爲這片竹林並不適合這鬥春院,或許在這裡種上一片桃樹更爲貼切些,待桃花盛開,滿院星紅,不正是所謂的“一樹桃花滿庭春”麼?
待出了竹林,便見前方出現了一方庭院,正是林月茹的居所攬月築。攬月築不大,兩間上房並耳房幾間,雖不大,卻甚在雅緻講究,院子構造別緻,最得風雅人士之所愛。沈毅堂原本覺得院子太小預備重新擇一院落,但林月茹一眼相中便選了這裡。這裡是距離鬥春院最近的居所,遂這沈毅堂倒也樂得如此。
這春生剛走到院外便聽見從攬月築裡傳來一陣琴聲,春生不懂音律,只覺得琴聲悠遠,緩緩的節奏,低低的音調,聽着有些寂靜清冷。待春生進了院子裡,見裡邊沒人,四周安安靜靜地,只除了琴聲悠長。
待正要喊人,便見從側邊耳房裡走出來一個五十多歲的婆子,手裡端着個木盆,見春生眼生,便走過來問道:“你是哪房的小丫頭?”
春生道:“我是鬥春院裡的,主子爺吩咐我過來送些東西給姨奶奶。”說着便舉了舉手中的木託。
那婆子聽見春生說來自鬥春院後便和顏悅色許多,見春生年紀尚小又有些疑慮,往日派賞姨奶奶物件皆是由主子爺跟前的大丫鬟親自過來的啊,這回麼,那婆子心中不免多了一番思量,又上上下下打量春生幾眼,便對春生道:“你且稍等片刻,我去稟告姨奶奶去。”
說着便放下手中的木盆,又擦擦手,擺弄了一番衣物頭飾,這便往那遊廊繞過去了。
春生原地等了片刻,便見有一穿着光鮮的丫鬟從那邊遊廊繞了過來,遠遠地瞧着,見春生不過是個□□歲的跑腿丫頭,便止了步,遠遠地衝春生招手道:“你且過這邊來!”
春生低頭赦目跟在後頭,待繞過一座操手遊廊,便聽到琴聲愈來愈近,又拐了幾處,一時進入一角亭中。見亭中坐着一穿戴素雅的女子,正在撫弄琴絃,因背對着看不到面容,卻身姿卓約,風姿娉婷,一眼便知定是那驚爲天人之人。
那女子身旁立有一侍女,旁邊几子旁有個丫頭扇風爐煮茶,另一邊有個丫頭正低着頭擺弄茶具。
那撫琴女子便是這攬月築的主人林月茹林姨娘,立在一旁的是她的貼身侍女玉迭,旁邊整理沏茶的便是那對雙生姐妹花兒尋歡,報喜兩人,自來府中之後,終是又碰着了。
只見方纔那丫鬟悄無聲息的進去衝玉迭小聲稟告,便見玉迭衝她擺擺手,不一會兒,便見那琴聲停止了。
春生低着頭緩緩地走進幾步,雙手把木托裡的黑檀香木飾妝匣舉過頭頂,恭敬道:“姨奶奶,這是主子爺特意吩咐奴婢送過來的。”
春生聽到那林月茹淡淡的應了一聲,便見一旁的玉迭前來接過妝匣,那玉迭識得春生,見了她有些詫異,道了聲:“是你?”
春生對着玉迭恭敬的道了聲:“玉迭姐姐!”便恭順地低頭立在了一側。
見亭子裡那林月茹也跟着看了過來,玉迭便上前解釋道:“這小丫頭喚作春生,原是在莊子時與尋歡,報喜幾個一同被爺選中送來伺候小姐的,小姐後來帶了尋歡報喜回府,這春生便還留在了莊子裡頭,卻不想,這會子也跟着到府裡來了,似乎是進了爺的鬥春院。”
那林月茹聽罷便仔細打量了春生一番,見她生的玉質伶俐,似乎有些印象,便對玉迭道:“玉迭,叫人打賞些瓜子零嘴吃食與她!”
春生趁機偷偷擡眼看了一眼,只見那林姨娘脂粉未施,衣色素淡,卻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是另一種美態。只是見她面蒼白,不勝嬌弱,似乎身子有些虛弱。
春生便又想起近來在院子裡聽到的流言,直道攬月築那位如今可是風光無限,僅道一聲飯菜不合口味,那廚房裡便是絞盡腦汁上趕着做這個做那個,簡直是把那位當做菩薩供着,生怕怠慢了她及她肚中的孩子。院子裡傳言這林氏託大,如今這在春生看來應當確實是身體略有不適吧。
這春生得了幾顆瓜子與糕點吃食,心道回去後香桃那小丫頭該樂了,又可以美餐一頓。只是這瓜子並不是吃的瓜子,是幾顆金瓜子,造着瓜子的形狀冶煉而成,形狀精小,古樸可愛,名義是爲瓜子,實則是些碎銀子,乃日常主子們隨手行賞把玩之物。
春生回去之際那玉迭還道讓她得空了來攬月築玩耍,春生笑稱好的,轉身之際,見那尋歡,報喜二人的目光一直追隨着她,兩人見着她雖有震驚,卻一直未有想要招呼的意圖,她淡淡地看了一眼便很快收回了視線。
待春生走後,玉迭把妝匣打開,見裡面擺放着一套精美首飾,玉梅髮梳三支,金絲八寶攢珠釵一對,雲鬢花顏金步搖一對,一看便知並非凡品。
尤其是那對雲鬢花顏金步搖,花式愈繁,以黃金屈曲成鳳狀,綴以珠玉,晶瑩華美。那尋歡,報喜見了眼珠子都不動了,忍不住直讚道:“好美的金釵。”頓了頓又追捧道:“也只有這般金貴的首飾才配得上咱們姨奶奶的絕世容顏,爺待咱門姨奶奶真是上心極了!”話中含着無限欽羨。
卻見那林月茹伸手拿出一支金釵看了看,臉上並無太多喜色,只拿在手中觀摩幾下,便放了回去,神色淡淡的對玉迭說道:“收起來吧。”
玉迭見林月茹興致不高,想到那沈毅堂已經好幾日不曾踏入這攬月築了,縱使派人送了東西過來,到底是不一樣的。玉迭猜測得到定是爲了下月那樁婚事在忙活,玉迭猜測得到,那林月茹勢必也是知曉的。
又想到這正房還未入門了,有些心思活絡的便開始見高踩低了,這高門宅院中的女人唯一的仰仗不就是那爺們的寵愛麼,一旦失去了庇護,便如同那缺水的花草瞬間枯萎。儘管這沈毅堂對林氏百般寵愛,也終究避免不了要娶妻生子,或許將來還會寵愛更多其他的女人,與其他更多的女人們生兒育女,這是這個世道男子的特權,也是這個世道女子的悲哀啊。
玉迭見今日過來跑腿的竟是一個不過幾歲的小丫頭,怕那林月茹多想,便安撫道:“許是怕小姐悶得慌,爺今日定是特意打發那個喚作春生的小丫頭過來,讓小姐瞧着新鮮呢!”
林月茹只是望着遠處,許久,手輕輕撫在腹部,淡淡地道:“玉迭,我並未奢求那麼多,唯願肚裡的孩子能夠平安出世我便心滿意足了。”
玉迭見林月茹神色淡然,卻是一直望着那主院方向,許久都未曾收回視線。玉迭心中不免一陣疼惜,張了張嘴,卻是吐不出一個字了。
這邊春生回到鬥春院向紅裳回了話,紅裳細細詢問了一番,問道“那林姨娘可有說甚?”,“對首飾可是喜歡?”,又問道“面色是否有異?”見春生一一回答後,便放心讓她先去了。
春生總覺得這紅裳詢問的問題有些怪異,具體哪裡奇怪卻又說不上來。倒也不曾在意,回到屋裡見香桃不在,便把金瓜子單獨收拾好,又把那些點心放在顯眼的位置,這纔出來。
春生尋思着廊下的鸚鵡現下正餓着肚子,便到廚房裡轉了一圈,拿了些雜糧,小塊水果等吃食。卻在中途無意間聽見幾個婆子在廚房裡咬耳朵。
只聽見一個道:“聽說將要過門的這位正房奶奶可是自幼便與咱們主子爺訂了姻親的,便是那揚州城名門望族蘇家的大房嫡女,小時候還到咱們府裡做過客呢!”
那婆子一邊嗑着瓜子一邊說的唾沫橫飛,說到這裡,忽然四處張望一番,小聲道:“我可是聽說這位蘇家小姐極醜無比,凹頭土腦的,坊間傳言貌似無鹽啊!你可是知道的,咱們院裡頭的這位爺只愛仙姿玉貌之人,哪裡瞧得上那個樣的啊,原也不是什麼言聽計從的主,他要是不樂意啊,便是那國公爺也拿他沒辦法啊!”
另一人便是那掌勺的周婆子,見她跟着一通附和道:“怪道這主子爺的婚事耽擱到了現在,我就說這般尊貴的人物怎麼會娶不到好媳婦呢,原來是這個原因。”那周婆子疑惑道:“那主子爺最後怎地又同意了呢,不是道連那國公爺也拿他沒辦法麼?”
那婆子得意道:“這你可就不知道了吧,我可是費了老大力氣纔打聽到的。據說在這年初裡頭咱門老夫人犯了重病差點駕鶴西去了,老太太臨終前唯一的遺憾便是放不下這晚年得的寶貝兒子,咱們主子爺正是爲了圓了老夫人的遺命這才願意妥協的。哪知,這老太太一高興,竟然一日一日的好了起來,便是到了現下還活得好好地,瞧着精神頭十足呢!”
這周婆子聽了感嘆道:“沒想到咱們爺竟還是個孝順的主!”又嘆息道:“主子爺心底定是不願意娶那蘇家小姐的。”
那婆子肯定道:“定是不樂意啊,不然怎會有那林姨娘的得勢啊,這世家大族最是注重禮儀,正妻未過門怎能允許納妾還讓妾氏有了孩子呢?這不是活活打那正房的臉面麼。依我看啊,定是咱們爺故意爲之,再說了,咱門爺可是擁有天人之姿,怎是那等無鹽配得上的。”
春生恰好將二人的對話聽了個遍,心道,也不知這兩人所說的可不可信。若確實是真的,如此說來,這沈毅堂雖荒淫無道,劣跡斑斑,卻也並非到了那無可救藥之地步。
春生邊走邊想,待回到了院子裡的穿山遊廊這纔回過神來。卻見那廊上站了個身影,頭戴束髮金冠,身着一件石青色長袍,領口袖口繡有銀絲邊赤金滾邊,腰間繫有祥雲寬邊錦帶,上邊繫着一隻鴛鴦戲水圖案的荷包。他身形挺拔頎長,整個人看起來丰神俊朗,意氣風發,不正是剛纔那兩位嘴裡討論的主子爺又是誰呢。
春生猛地瞧見那人,被唬了一跳,見那人背對着並未瞧見她,便鬆了一口氣,想裝作未瞧見偷偷地退回去。卻忽然看到籠子裡的鸚鵡激動的張開翅膀,在籠子裡跳來跳去,嘴裡不停地重複着:“春生,快來,春生,快來···”
春生嚇了一跳,猛的擡頭,卻見那隻該死的鸚鵡發現了她,正歡快的與她打招呼。又見廊下那人正緩緩地轉過身來。
春生無法,只得立在原地,向那人彎腰行禮,小聲恭敬道:“奴婢見過爺···”
那沈毅堂對春生有些印象,尤其是她的名字,見春生恭敬的立在一側,便往前走了兩步,嘴角揚着漫不經心的笑,問道:“可是你在飼養這隻鸚鵡?”
春生垂着頭,低聲道:“正是奴婢···”
沈毅堂吹着口哨,逗弄着鸚鵡,只見那鸚鵡正在籠子裡跳來跳去,嘴裡不停的唸叨着:“春生,救我,春生,快來救救我···”
春生聽了頓時心中一慌,下意識地擡頭,卻見那沈毅堂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跟前,正斜着眼懶洋洋的審視着她,面上表情無害,嘴裡卻質問道:“這便是你教養的鸚鵡?當真是好極了!”
這沈毅堂身型高大屹立,本身又通神氣派,不怒自威,便是僅僅一個犀利的眼神掃來,也足以讓人嚇破膽實。春生有些緊張,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小聲道:“皆···皆是奴婢的錯···望爺責罰···”
卻見那沈毅堂“哼”了一聲,道:“我還不知道,原來此鸚鵡只知你春生卻不知我這個主子爺,這該是你當值失誤,理應責罰。”這沈毅堂語氣懶洋洋的,卻有一絲惱怒在裡邊,這隻鸚鵡本是他心愛的玩物,平日裡也看護的緊,沒想到轉眼便不認得他了,怎叫人不心生惱怒?
沈毅堂說完便見那小兒小胳膊小腿杵在那裡,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似乎是被他嚇着了。心道,你還知道怕麼?又覺得自己有那麼可怕麼,明明還沒來得及發怒的,又見春生小小一團,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原本斥責的話語又生生的收了回來,只皺眉看着她道:“你可是知錯呢?”
春生立即恭敬地說道:“奴婢知錯了。”
這沈毅力堂這才鬆了眉頭,卻道:“這鸚鵡乃爺的心愛之物,下回見了若是再認不出爺,我便治你個失職之罪,回頭讓拉下去打你幾板子你便知事呢。”
見春生低着頭,便問道:“你可是聽見了?”
春生立馬道:“奴婢聽見了,保證不會再有下回了。”
沈毅堂這才冷哼一聲,又逗弄了會子鸚鵡,這才放過了春生,轉身悠哉悠哉的去了。
春生這才擡起頭來,徹徹底底地鬆了一口氣,心道這人平日裡瞧着多爲不着調,沒想到端起架子卻也是夠嚇人的,讓人不由生畏。
待這沈毅堂走遠了,春生走到那鸚鵡面前,見它興奮得手舞足蹈,只覺得有些頭疼,這才發覺原來這投喂的活計也不見得是件輕鬆的活計。
想到每日香桃見了她興奮的叫喚着“春生,快來”,又或者被夏銘姐姐責罰了,便哀嚎道“春生救我,春生快救救我”這些話語,竟悉數全被這隻死鳥給偷學了去,看來往後說些悄悄話也得偷偷防着這位呢。
春生餵了鸚鵡吃了一口水果塊,便聽見它歡樂的叫喚道:“春生,救我···春生···”
春生怒道:“不許叫我!”
那隻鸚鵡似乎有些疑惑,又叫了句“春生”便被春生嚴肅打斷,道:“不許叫我!”
鸚鵡疑惑了片刻,忽然醒悟過來似的,便又歡快的跟着學舌道:“不許叫我!不許叫我!不許叫我!”
這春生聽了,想象往後若是這隻鸚鵡再次碰到了那沈毅堂,對着他不停的叫喚着“不許叫我!”,心道:這個失職之罪是否更加嚴重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