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鸞打着傘冒雨從外頭衝進家門,立在堂屋門邊的陳氏立刻就迎了上來:“如何?你金花嬸怎麼說?”
明鸞搖搖頭:“沒有,金花嬸說二伯孃今日沒去過她家。”
陳氏神色一黯,回頭看向章寂,章寂冷冷哼了一聲:“近日她安分了許多,我只當她是改了,沒想到還是那麼胡鬧!”在場衆人都不敢替宮氏分辯,唯有玉翟怯怯地說:“母親也許是臨時有事去了別處,又被雨困住了,纔會一時回不來……”
章敞在旁不以爲然地道:“後晌纔開始下雨的,可二嫂可是一大早就出去了。若是下雨後她才被困住,那之前她又到哪裡去了?再怎麼說,二嫂也是個婦道人家,二哥不在家,她要出門也好歹交待一聲吧?”
玉翟漲紅了臉,卻不敢再吭半聲。母親失蹤了一日,如今天色都要黑了,還不曾回來,這無論如何也是說不過去的。
明鸞見場面有些僵,倒不知該不該把自己打聽到的消息說出來了,欲言又止。站在角落裡的周姨娘眼尖,大着膽子問了句:“三姑娘,你可是想到了什麼?”她這話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明鸞身上,章寂也開了口:“三丫頭,若是知道什麼,只管說,把你二伯母找回來是正經。”玉翟也滿懷希望地看着她。
明鸞猶豫了一下,道:“是這樣的。我聽金花嬸說二伯孃今日沒去她那兒,又到其他幾家人那裡問了問,二伯孃都沒去。我想,二伯孃從家裡出發,想要去金花嬸家,無論如何也會經過那幾家的,既然沒人看見她,可見她是去了別的方向。昨兒晚上二伯孃一直在罵沈家人,說無論如何也要出一口氣。我就猜,她會不會是進城找沈昭容去了?”
玉翟頓時倒吸一口冷氣:“這幾十裡的路,母親居然一個人去麼?!”陳氏反而鬆了口氣:“那大概是被大雨攔在城裡了,二嫂是認得去茂升元的路的,明兒我們進城去找就是。”
章寂卻皺眉:“三丫頭,你有沒有問過鎮上的人家?”
“問過了。”明鸞知道他的意思,“黃家的管家今日要進城採買米麪,我就去問了他家,果然聽到他家下人說,看見二伯孃來問他們能不能坐一程順風車,他們答應了,只是進了城後,二伯孃就徑自走了,也不知去了何處,午後他們回鎮,也不曾見二伯孃的身影。”
章寂拄着柺杖,重重地跺了地板幾下:“她倒會借別人的力,十有八九是上柳家撒潑去了!從前在京城,她還能裝出個貴婦樣兒來,如今老二都是官身了,她怎麼反而越發象市井潑婦了呢?!”
沒人敢接話。
章寂生了一會兒氣,便大手一揮:“明兒進城去柳家問問,若是她做了什麼失禮的事,好歹要陪個禮!”
一晚上就這樣過去了,風收雨歇之後,章家人又等到二更天,見宮氏還未回來,開始覺得不對勁,但他們也沒有多想,還以爲宮氏仍在城裡,大概是宿在茂升元處了,按理說馬貴會派人連夜趕來送平安信的,到現在還沒有消息實在有些古怪。不過明鸞想起馬貴昨日出發去了肇慶,留在分號裡的夥計未必有他那麼細心,也許只是一時沒想到吧?章家人就在這種擔憂的心情中睡下了,想着明天茂升元的人就會送宮氏回來了。
不料直到第二天中午,宮氏仍然沒有出現。章寂鐵青着臉命明鸞去敲響章敞靜室的門,讓後者帶着女兒駕車進城去問問看是怎麼回事。於是明鸞就陪着章敞走了一趟,誰知茂升元上下壓根兒就沒人知道宮氏進城的事,宮氏不但沒有住在他們那裡,也沒找過他們。章敞有些慌了,連忙去了柳家打聽。
柳同知與柳太太都不知道宮氏來過,柳太太甚至還對章敞父女沒頭沒腦地找上門感到很是不滿,還是柳同知明白事關重大,命管家去問了門上當差的僕役,才從他們與王婆子等人處得知宮氏確實來過,還在門房上逗留了一小會兒。
王婆子聽說宮氏失了蹤,臉都唬白了,想要坦白說出來,又擔心自己胡亂跟外人嚼舌頭的事叫柳太太知道了,會沒有好果子吃,便含含糊糊地說:“聽章百戶太太的口風,似乎是沈姐兒對別人說了章家二姑娘的閒話,她知道後氣不過,便上門來尋沈姐兒的晦氣,聽說沈姐兒告了假回家,扭頭就走了。我還問過她,要不要替她通報太太,她卻說,並不曾送拜帖來,就此上門做客太過唐突了,還是改日再來看我們太太。”頓了頓,偷偷看了柳太太一眼,“小的瞧章太太的意思,大概是去沈家找沈姐兒了。”
柳太太的臉色略和緩了些,只是眉頭依然緊皺:“無論章太太怎麼說,你們也該通報一聲的,如今倒顯得我們家失禮了。還有,沈家丫頭到底說了章家二姑娘什麼閒話?章二太太居然生氣到打上門來?”
王婆子支支唔唔地,柳太太見狀臉色一沉:“到底是怎麼回事?!”柳同知迅速瞥了她一眼,她才輕咳一聲,閉了嘴。
無論沈昭容說了章玉翟什麼閒話,當着章家人的面說出來,也是不妥當的,況且在場的還有這麼多下人。
章敞無意理會這些,只是記住那王婆子說的宮氏很有可能是去沈家了,向柳同知道了謝,便要告辭。柳同知忙道:“你且別忙,我派王大隨你同去,若有什麼人攔着,讓老王出面分說,倒還便宜些。”
王大是他身邊有體面的長隨,正是王婆子長子,平日常常奉他的命令出門辦事,德慶一地多有認得他的人,若是有人攔着章家人尋宮氏,他出面了,別人看在柳同知的面子上,便不會多加爲難,比章敞一個書生意氣又不懂人情世故的人去找人強得多了。明鸞立刻就明白了柳同知的好意,連忙再次道謝。章敞雖覺得帶上王大有些多餘,但也想到可以借一借柳同知的官威,便也跟着謝了。
待章敞明鸞與王大離開後,柳太太纔再次問王婆子:“沈姐兒究竟說了章家二姑娘什麼閒話?又是跟誰說的?章太太怎麼會知道?!”
王婆子乾笑道:“小的不曾聽見,因此不清楚。不過聽章太太的口風,似乎是金花嬸告訴她的。想來前兒金花嬸進府爲姑娘做新冬衣,沈姐兒就在姑娘跟前,必然是那時候說錯了什麼,叫金花嬸記住了,回去後告訴了章太太。”
柳太太想想,覺得說得通,便哂道:“那金花嬸也真是的,平日裡不覺,誰知她這般愛搬弄是非!”又道:“沈姐兒平時處處提規矩,瞧着十足一個大家閨秀的模樣,我有時候都覺得留她在燕兒身邊委屈了她,沒想到居然會說人閒話。看來這小姑娘家家的,再規矩也有限,她在京城才住了幾年?又在皇宮裡待了幾年?燕兒得她陪了幾個月,雖然在外人面前禮數週全了許多,但性子也差不了多少,可見這太子妃的侄女也不過如是。”
柳同知在旁不以爲然地道:“少說兩句吧,我早就說過,你不該弄了她到家裡來。她再落魄,也是太子妃的侄女,翰林學士的嫡孫女,不是一般小門小戶的丫頭,何苦折辱於她,叫她做丫頭做的事?還有那樁婚事,我也不贊成,沒得叫世人戳我脊樑骨。如今女兒也學會些粗淺規矩了,她又惹下了這等禍事,索性叫她別再來了。”
柳太太柳眉倒豎:“憑什麼?!不過是說幾句閒話,這丫頭品性雖差些,禮儀卻是好的,你也說女兒規矩些了,再讓她陪上幾個月,必然更好些,到時候再把人打發了就是。憑她從前家世再顯赫,如今也不過是個小小軍戶之女,怕她怎的?至於婚事,橫豎是你的侄兒,你都不在乎,我又何必多嘴?”
柳同知沒好氣地扭開頭:“我去前衙了!”起身拂袖而去。
卻說明鸞與章敞父女二人帶着王大坐車前往布村,明鸞留了個心眼,才進村就找了個住在村口大道邊上的人家詢問,果然那家人看見宮氏昨日下雨前進了村子,但去了何處就不知道了。明鸞心中早有答案,忙道了謝便出門來,將消息告知章敞,後者頓時鬆了口氣,笑道:“有下落就好。咱們快到沈家去接人吧。”
明鸞心裡卻覺得有些古怪:“二伯母真的來了沈家嗎?那爲什麼在沈家留了這麼久?這裡距離我們家不過幾里路,即便她晚上不敢出門,今天早上也該回來了,爲什麼會至今也不見人影呢?”
章敞聞言,也有些不安:“難道說二嫂離了沈家後在路上出了什麼事?“王大在旁道:“章三爺,還是先去沈家問一問吧?要是章太太昨兒已經離了沈家,那再往兩村之間的路上尋去。”
章敞忙應了,到了沈家,正好沈家一家三口都在,他直接開門見山問起宮氏下落。
沈儒平夫妻迅速對視一眼,沈儒平目光一閃,便避開了章敞的視線,杜氏上前一步道:“章三爺,你這話我們就聽不懂了,你要尋章二奶奶,爲何不回家去尋?到我們家來做什麼?”
章敞露出意外之色:“她沒來你們家麼?不應該啊,我在村口已經問過人了,明明有人看見她昨兒在下雨前進了村子!”
沈儒平臉色一白,眼中迅速閃過一絲驚慌,轉頭去看妻子。杜氏的神色卻沒什麼變化:“這就奇怪了,你們問的是誰?既是在下雨前,那時候天色昏暗着呢,該不會是看錯了吧?章二奶奶並沒來過我們家呀?”
明鸞眯了眯眼,瞥向沈昭容,發現她臉色白得象紙一樣,透着青灰,眼睛周邊還有着重重的黑眼圈,似乎一夜沒睡好,而且整個人都透出一種深受打擊的氣息。明鸞走近了她,離了還有四五尺遠呢,杜氏便橫了一腳過來:“章三姑娘有什麼事?”
明鸞瞥了她一眼:“我瞧沈姐姐的臉色很不好呀,是不是生病了?”
杜氏飛快地道:“昨兒風大雨涼,不慎感染了風寒而已,不是什麼大病。”
“是嗎?”明鸞疑慮更重了,如果只是小小風寒,沈昭容的臉色會有這麼差嗎?她想再走近一步看得清楚些,杜氏再次擋在她身前:“章三姑娘,仔細過了病氣。”回頭柔聲對女兒道:“快進屋休息吧,一會兒我給你請大夫去。”
沈昭容怯怯應了聲,低頭匆匆進了裡間。明鸞留意到她進的不是她的房間,而是她父母的房間,心裡更奇怪了。
這時章敞叫了她一聲:“既然二嫂沒來過這裡,我們就上別處尋訪去。”他心裡着急,立時就起身往外走了。
明鸞無法,只得隨他離開,但臨行前回頭望了一眼沈家小院,心中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
宮氏彷彿人間蒸發了一般,蹤影全無,不但章家人四處尋找,連柳同知也有些慌了,派了十多個衙役幫着查問,再過兩日,連知州也派了人來幫忙,但始終找不到宮氏的下落。
沈家的處境一時尷尬起來。因爲有證人看見宮氏進了布村,理應是往沈家去的,但沈家人卻否認見過她,雖然他們極力辯解是村口那家人眼花看錯了,但證人十分固執,堅持認定自己沒有看錯,就使得沈家人的說法不爲官府人採信。可惜當時下了一場傾盤大雨,掩去了路上一切痕跡,柳同知特地派左四帶了幾個老練的捕快在布村內查訪了三天,也沒能找到能證實宮氏確實走進了沈家大門的證據。
左四索性帶人進闖沈家小院,把院落內外的土地全都挖地三尺,可惜除了土塊石頭樹根什麼都沒找到。沈儒平氣憤地罵他們擅闖民居,直接被左四駁了回來:“你們是罪人之身,被流放此地,如今我們見你形跡可疑,查問一番也是理所當然的,你若是不服,只管上衙門分說去!”沈儒平頓時便萎了。
宮氏遲遲未能找到,章家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她雖然一向性情不討人喜歡,但好歹也是章放的結髮妻子,玉翟的母親,如今章放出徵在外,宮氏卻在自家附近出事了,叫他們情何以堪?玉翟早已哭腫了眼,章寂成天沉默不語,明鸞四處尋認識的人打聽消息,章敞則直接陷入了恐慌之中。
二哥章放臨行前,可是一再叮囑過自己,要照顧好家裡的,如今別人沒事,反而是二嫂出事了,二哥回來會怎麼說?
這時他心中又有另一個聲音說:明明是二嫂自己不安分,騙了家人出門惹事生非,如今出了事,也是她自找的,怎能怪我呢?
章敞心中矛盾掙扎,而德慶城中的柳同知,則直接陷入了麻煩。宮氏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此事關係到本地治安,原是柳同知的職責。加上宮氏的丈夫又是個百戶,章放正在安南爲國征戰,屢屢立功,他妻子在後方出事,地方官吏竟無法給個交代,豈不是顯得太過無能了?知州因此連番在公衆場合斥責柳同知,使得柳同知顏面大失。但這都還是其次,柳同知更擔心的是章放會因此遷怒自己。
更麻煩的是,知州爲了繼續打壓柳同知,竟說章敞參加科舉之事與律法不合,暗示他通知章敞,不要再瞎忙活了。
消息傳來時,章家剛剛收到消息,左四在布村附近的象牙山一處山崖邊上,發現了一隻繡花鞋,拿來給章家人認了,證實是宮氏所有。沈儒平得知後立時就跳出來說:“一定是章二奶奶在回家路上因雨中路滑,不慎摔下山去了。”左四等人都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她要回家,上山做什麼?”但還是派人下山崖去查看了,最終因爲地勢太過險要而不了了之。
明鸞看着那隻繡花鞋,陰沉着臉悄悄對章寂道:“二伯孃失蹤一定跟沈家脫不了干係!他雖然辯解說走山路回九市要近一些,但那時候正在下雨,二伯孃又很少上山,不大認得山路。以前母親上山尋我,就曾因爲雨後滑坡,摔斷了腿。二伯孃是知道的,又怎會做這種事?幾裡的路,趕一趕就回來了。更要緊的是,沈家人明明說沒見過她,可二伯孃進了村子,怎麼可能什麼都不幹就回來了?!”
章寂眯了眯眼,冷哼一聲:“沈家……無論他們是出於什麼原因對你二伯孃下了手,我們章家人的性命可不是那麼好要的!”
官府查到這裡,都有心打退堂鼓了,給出了一個“宮氏在回家路上,因雨天路滑,失足掉落山崖失蹤”的結論,幾乎等於是定了宮氏的死亡。左四雖有心要再查幾日,無奈知州已經發了話,柳同知也不好明着違逆他的命令,便命左四帶人收隊了。章家人無可奈何,只得接受了這個結果,卻打算自己私下再繼續尋訪,雖然有人勸他們早些爲宮氏發喪,章寂卻堅決不許。
一撥一撥的人登門安慰,陳氏勉強打起精神招呼着,神色憔悴了許多。玉翟已經傷心得起不來牀了,手裡拿着塊白粗布便要給自己縫孝服。明鸞見狀便罵她:“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你現在哭什麼喪啊?!二伯不在家,二伯母又失蹤了,家裡正要你幫忙撐起來呢,你只顧着自己傷心,難不成要把家事都壓在周姨娘和文虎頭上?!”
玉翟忽然伏枕大哭,邊哭邊叫“母親”,明鸞怎麼勸也勸不住,只得由得她去了,走出房間,見院中還坐着好些陌生的客人,也沒心情去招呼,無意中往門外一瞥,卻發現柳璋正站在路邊的大樹下,正探頭來看,滿面憂慮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