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大接親》寫於1980年,在《人民文學》發表時,該刊向廣大讀者作了重點推薦,並加了如下的編者按:“這篇小說通過一個家庭悲劇,控訴了極左路線的罪行.但着意展示的卻是悲劇主人公的情感美、心靈美.作品構思精巧,格調樸實深沉,很有特色.”
天挨黑時分,福大收工回到屋裡,正蹲在地上剁豬菜,不想有人突然走進門來,問他道:“妹子呢?”
他扭頭一瞅,不由一愣怔:“啊啊,秦、秦主任,是您——“秦光軒當大隊革委會主任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可福大不但仍然稱他爲“主任”,仍然像過去那樣尊重他,信服他,聽他的話,而且也仍然像見了所有在職的幹部一樣,說話就帶點結巴.當下,他撂下菜刀,連忙進竈屋去給秦主任泡茶.到得竈臺前面纔想起,因爲躍香去外婆家了,今日根本沒燒開水.
“嗐,嗐,”他又搖頭,又攤手,感到無地自容,“嗐,嗐……”
秦光軒淡淡一笑,向他遞過來一支香菸.
“要、要不得,要……”
“我和你,見甚麼外?”秦光軒不悅地.
福大隻得把煙接下.秦光軒“喀嚓”撳燃打火機,讓他吸着.
“妹子呢?”他又問.
“到——到她外、外婆家去了.”
“做甚哩?”
“外婆病了,搭信要她去、去的.”
“你呀,”秦光軒往地下吐了口濃痰,“你還矇在鼓裡.”
福大瞪圓了眼,惶惶惑惑地望着他.
“月桂回來了.”秦光軒彈彈菸灰,說.
“嘿嘿,死、死了好、好多年了,”福大舒了口氣,求饒地,“您莫、莫逗我.”
“誰逗你來?前天有人去縣城收糞,親眼看見他們五個下的火車.”
“五個?”
“月桂,她那個男的,他們養的三個伢子.”
福大又瞄了秦光軒一眼,見他全不像逗他的模樣,不由得心裡怦怦跳,血往臉上涌,霎時間透出了一身大汗.雖然菸頭上的火早滅了,可他粗硬的手指頭,仍然鉗着煙,不時抖抖索索送到脣邊,噓噓地吸着,吸着,直到口水完全把煙紙濡溼了,煙沫撒下來,他才把煙丟下.
秦光軒說:“月桂和你,不是正正式式的結髮夫妻嗎?你不曉得去丈母孃家裡把她接回來?你光棍不是光棍,可比光棍還可憐——這號日子,你還沒混足?”
月桂回到了孃家的消息,無異於九級風暴,攪得福大心裡像翻了江倒了海一般.他倒在牀上,一夜不曾合過眼皮.沒捱到天亮,他便爬起牀來,就着黎明前模模糊糊的星光,在菜園裡摘了一大籃子鮮嫩鮮嫩的絲瓜——月桂出走以後的這些年,他沒少去過丈母孃家,每回去,也從不會忘記捎帶上時新的瓜果、蔬菜.然後,他洗了臉,換上了往常只在年節才穿的藍咔嘰衣,出了家門,興沖沖、勁甩甩地往村外走去.
日頭還沒上山,東邊小半個天空卻已被它燒得斑斑爛爛,絢麗多彩.田壠一片青,山上一片綠.路旁竹林裡,趕早的鳥雀“吱兒喳,吱兒喳”地叫得挺歡.
福大土生土長几十年,今日才發現他們山衝的景緻像畫的一般好看;空氣呢,就像噴了蜜,又香又甜.
作業組的人在田裡踩早稻,遠遠望見福大在路上走着,便交頭接耳,竊竊議論.他們的表情,有惋惜,有憐憫,也有好奇.可福大全然沒有注意到這些,只顧自趕路.他像喝了幾碗老甜酒,心裡透透甜.他想到了他結婚前,由母親領着去相親的情景.記得那天他也是穿着藍布衣,也是趕這樣的早,心裡又歡喜又不好意思.一路上,母親不斷教他放大方點,別縮頭縮腦的,叫女方瞧不起.可一到月桂家,他就像得了勾脖子病,怎麼也擡不起頭來了.眼睛不管用,耳朵卻飛靈.他聽得清清楚楚,廂房裡唧唧噥噥的,月桂娘在要女兒出來給他們母子端茶——其實就是要她把自己的模樣兒讓他們瞅瞅.月桂經不住孃的鼓勵加威脅,只好用茶盤端着兩杯茶出來.福大聽得腳步聲響到了他跟前,滿臉漲得血紅,頭埋得更低了.只聽母親說:“哎,太客氣了!福大,快接着——月桂端茶給你呢.”福大一擡頭,恰好遇着月桂羞澀的目光.他就像看到了夜空上兩顆亮閃閃的星,又深遠,又明淨.兩人的目光接觸雖然只有極短的一瞬,可福大隻覺腦子發暈,身子發酥,竟像醉了一般.
福大走着,好像又看到了那兩隻含羞的眼睛,它們仍像夜空上的星星一樣亮閃閃的,又深遠,又明淨.那回相親,其實連月桂是胖是瘦,是圓臉是長臉,他都沒看清楚.福大覺得挺有味的是,他現在怎麼也想不起來,當時他究竟接了月桂那杯茶沒有.
那年月,雖說解放有七、八年了,可鄉下老輩子還迷信,雙方父母都偷偷地請瞎子算了八字.結果是:合得.福大母親愛月桂賢慧,月桂娘喜歡福大忠厚.不久,這門親事對成了.結婚後,小夫妻恩恩愛愛,連半句口角都沒發生過.村子裡,婆媳關係好的不多,可福大母親疼愛媳婦,就像待親女兒一樣;月桂對婆婆,也像待親孃那般孝敬.第二年,月桂生了個孩子,取名躍香.
可是,他們這種心滿意足、和和睦睦的生活,只持續到躍香兩歲,也就是農村大辦公共食堂的時侯.
那是一個飄着雪花的初冬的晚上.福大出晚工挖田回到家裡.無休無止的日夜苦戰,已經把他累得精疲力竭.他又餓又冷.想吃,一天六兩大米的定量已經吃了;想洗洗熱水腳,家裡的鍋竈早拆了.月桂是炊事員,這會還在食堂忙着社員第二天的早飯.福大疲勞已極,爬到牀上,倒頭便睡.隔壁房裡,不斷傳來母親微弱的呻吟聲,他明白,母親也是餓的.
半夜過後,村子裡突然響起了尖厲的令人心驚膽顫的鑼聲、口哨聲.福大驚醒過來,正不知出來什麼事,他家的門被擂響了.
“福大,起來!起來!快,快!”秦光軒吼喊着.
福大哪敢怠慢?他連忙跳下地,拉開了大門:“什、什麼事,大、大、大隊長?”——秦光軒當時是大隊長.
秦光軒威嚴地:“開批鬥會去!有人破壞公共食堂.”
“哪、哪一個?”
“到那裡就明白.”秦光軒停停,又以十分嚴肅的口吻說:“福大,你家不是三代貧農嗎?”
“三三……三代貧農.”
“你要站穩立場!”
“站站……站穩立場.”
食堂屋檐下面吊着一盞汽燈,噝噝地發出刺眼的白光.前面坪裡已集合了上百的男女社員,他們縮着脖頸,瑟瑟縮縮地站立在凜冽的北風和紛飛的雪花裡,噤若寒蟬.氣氛緊張得叫人不敢透氣.
福大走着,走着.突然,他的兩隻腳就像生了根,僵住了,眼球瞪得幾乎從眼眶裡爆了出來.汽燈下,臺階上,那不是他的妻子月桂嗎?她垂着頭站在那兒,一手端着一鉢飯,胸前掛着一隻翻轉的鍋蓋,鍋蓋上用粉筆寫着“破壞公共食堂的盜竊犯”.福大還看得分明,月桂的肩膀在微微聳動,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般往下掉.
秦光軒在後面用手電筒一戳福大的腰:“發甚麼呆?剛纔講得好好的!”
福大像一隻被激怒的獅子,一個箭步衝上臺階,朝月桂啪啪幾耳光,嘴脣哆哆嗦嗦地吼罵着:“狗養的!老子打死你,老子……”
月桂身子幾晃盪,手裡的飯鉢摔破在地,白花花的飯粒撒得四處都是.殷紅的鮮血從她的兩隻嘴角涌了出來.可是,她沒讓自己倒下.她瞟了福大一眼,反而不再流淚了,只是咬緊嘴脣站着,任丈夫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打在她臉上,任鮮血不住地冒出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