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隊委會已經宣佈八月十五放一天假,可盛世寶這天早晨起得並不比平常晚,因爲他沒忘記這一天是中秋節。按照此地的風俗,逢年過節,沒有哪戶人家不在吃食上下點功夫,打打牙祭的。盛世寶自然也不例外。可惜的是,他不但沒養雞,沒養鴨,而且菜園裡連一把莧菜豆角也摘不到——老天爺見他怕麻煩,早給他種下的瓜菜開了收條。
“這有麼子關係嘛,”盛世寶心裡想,“今日我總要享享口福哩!”
盛世寶兩臂交叉抱在胸前,從自己家裡走了出來,走到了村路上。
太陽已經從仙女山後面升起來兩竹杆高了。田裡的晚稻正在灌漿抽穗。禾葉上的露珠被陽光一照,反射出奪目的光彩,儼像珍珠一般。盛世寶慢慢騰騰地走着,故意從各戶社員家的屋門口經過,兩隻眼珠子就像梭子似的,看着人家屋裡的動靜。他曉得自己現在的名聲不怎麼好,人緣也不行,所以並不盼望誰會請他去作客。他得靠自己瞅個機會,發揮主觀能動性咧。
盛世寶走着,尋找着機會。忽然幾聲雞叫,搞得他心花怒放。一看,雞叫聲是從隊長潘鐵林家裡傳出來的。他心裡喜滋滋的,連忙大步往潘鐵林家裡走去。剛走到潘鐵林家屋外的塘基上,就見潘鐵林左手提雞,右手拿刀,從屋裡走了出來。盛世寶笑嘻嘻地迎上去,說:
“鐵哥,鐵哥,讓我來,包你……”
不想潘鐵林睬也沒睬他,一直往前走了。
盛世寶好不奇怪:殺只雞,不跟拍死只蚊子一樣?他還要跑到什麼地方去下手呢?以前,這一帶興祭土地菩薩.如今仙女山的土地廟早就毀了,再說,就是土地廟還在,他當隊長的還敢去幹這個?
且不說盛世寶滿心狐疑,卻說隊長鐵林,臉色嚴肅,腳步通通地來到生產隊素常開會的地方——門楣上還顯出用紅顏色寫的“政治夜校”四個字的屋子裡。他一展眼,見昨晚通知了的人差不多都來了,便宣佈說;
“喂喂,開會囉!”
來開會的人一見潘鐵林提雞拿刀的走進會場,詫異得如墜五里雲中,一個個瞪大眼盯着他。潘鐵林宣佈過開會,就用嘴咬住刀背,用左手的兩根指頭狠狠地捏住雞脖子,右手就像扯草一般快速地揪扯着那兒的雞毛。即將處以極刑的雞婆,無可奈何地翻鼓着白眼,聲嘶力竭地“嘰——呀,嘰——呀!”直叫。
“我先替金秀作個檢討。”鐵林將殺死了的雞丟在地下說,“‘雙搶’前我就宣佈過,每個社員只准喂半隻雞。照這個規定,我家裡多餵了一隻。當時我就要殺,金秀不肯。她一不肯,就把大家影響了。這會,金秀提高了思想。她自己才生了毛伢子,出門還不方便,要我代替她向大家認個錯,當着你們的面把雞殺了。今日來開會的,都是多餵了雞的戶子。你們一定要把思想提高點,把眼光放遠點……”
鐵林的話還沒講完,不知誰就在下面咕噥了一句:“喂只雞,就把思想喂低啦?”
有人馬上跟着說:“是嘛,餵雞都要受限制,這是什麼規矩啊!”
五保戶德山奶奶也咕嘟着道:“唉唉,我就是愛餵雞哩,雞喂熟了,可通人性呢,可聽話呢……”
鐵林惱火地一鼓眼睛,大聲說:“我這樣做,是爲了我一個人嗎?雞啄了田裡的谷,你們就不曉得心痛?”
大家馬上說:“誰的雞啄了田裡的谷呀?都關得好好的。”
“沒啄谷也不行!”鐵林的口氣不容抗拒,“沒規矩不成方圓。生產隊沒得一點制度還行!你們趕快趁今日過中秋,把雞殺了。明天我挨家挨戶來查,哪家多喂一隻雞,每天罰谷兩斤——你們不要怪我沒打招呼。”
俗話講:秀才撞了兵,有理說不清。在這蠻絆筋隊長面前,大家真是有口難言,只好勾頭蹙眉,暗自嘆氣。這工夫,忽然從門外嗖地一聲,跳進一個人來——他便是盛世寶。
“隊長講的,我都聽到了。他講得好,講得好!我盛世寶舉雙手擁護,堅決照辦。”盛世寶痰噴水噴,手舞足蹈,“我們都是人民公社的社員,是搞社會主義的,是搞革命的!我們當然要熱愛集體嘛,當然要捨己爲公、公而忘私嘛,還留那些資本主義的尾巴做甚麼?”
儘管盛世寶說得很起勁,卻沒有哪個理睬他一下。
鐵林見大家都不說話,又交代了幾句,便宣佈散會。
有個社員走到門口,又回頭問:“隊長,我家三口人,準喂幾隻雞?”
“按規定嘛,喂一隻半。”
“那半隻怎麼喂?”
“四捨五入唄,這還要問。”
另一個社員跟着說道:“我家五個人,能喂三隻囉。”
鐵林一默神,按四捨五入,全隊得多喂十多隻雞了,那還了得!所以他馬上改口說:
“不能四捨五入,不能四捨五入!只能四舍五去——”
盛世寶也忙叫喊:“對對,四舍五去,四舍五去!我本來可以喂半隻雞的,我早把它‘去’啦。”
社員剛走,盛世寶便從地上拾起死雞婆,對鐵林說;
“鐵哥,這雞……”
鐵林說:“你連刀一起給我送回去吧。”
“嘻嘻,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