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連秀滿心歡愉地走着,不覺到了自己家門口。大門果然開着,屋裡透出微弱的燈光。爲了平息一下被欣喜所鼓盪的心跳。她在門外站了站,才跨進門去。就在她準備聽到熊成嶽呼喚她的親暱而甜蜜的聲音的當兒,一聲“朱姨!”使她怔住了。
“連秀!插秧去啦?”一位婦女手裡牽着個約莫五六歲的女孩,從燈光照不到的一條凳子上站了起來。
“還是你呀,玉娥姐!”
秦玉娥是與本大隊毗鄰的菱角大隊的社員,丈夫原在省城當教師,半年前突然死於心臟病。這個不幸的女人,在省城辦完喪事回來以後才聽說可以“頂職”,便多次向省裡寄去報告,要求讓她有高中畢業文化的大女兒去頂職。可這些報告,卻像石頭丟在海里,半點反響也沒得。因爲朱連秀的丈夫熊成嶽是省裡的幹部,並且還當了副科長,秦玉娥便想能從他口裡探聽一點消息。
“成嶽沒回嗎?”她問,聲音是憂傷的。
朱連秀告訴她沒回。秦玉娥所遭到的不幸,眼下過日子的困難境況,朱連秀是深深同情的。
“害你久等了,玉娥姐!”
“你裡裡外外一個人,也忙哩。”
“我再忙,總比你輕鬆。如今你,三個孩子……”朱連秀覺得鼻子酸酸的,忙住了嘴。
秦玉娥掏出手帕擦開了眼睛。朱連秀慌了,說:
“在我這裡吃夜飯吧。”說着,就要去燒火。
秦玉娥忙攔住她:
“不哩,我這就回去。”
朱連秀見留她不住,就堅持要送她們一程。
她們在朦朧的田間小路上默默走着,腳步都很輕,很慢。
走了好一段路,秦玉娥回頭勸阻道:
“連秀,你打轉吧。”
“不!”朱連秀說,誠懇而執拗。
她們又往前走去,仍然默默地,腳步都很輕、很慢。
“要不,”朱連秀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說:“你就到省裡去一趟吧——我要成嶽給你安排吃的住的,要他陪你去找找管頂職的領導。”
秦玉娥考慮了一會,搖頭說:
“不不,我不去。黨,政府,我總相信哩!”
她說着,又涌出了眼淚。可她再不讓朱連秀送了,牽着女兒匆匆往家走了。
朱連秀望着遠去的母女,不知心裡有多難過。直到她們的背影完全消失了,她才滿腹惆悵地轉過身。
下弦月已姍姍地升了起來。曠野上,瀰漫着春夜特有的濃重的水氣,似霧非霧的,落在身上,潮潤而溫暖。
朱連秀跨過石板橋,正要走下水壩的堤基,一棵粗大的柳樹的枝條忽然拂打在她的臉上,心裡突然一震,往事竟又飛到了眼前。
這水壩就是楓樹壩,這柳樹就是那個年輕人所說的老柳樹。
那天下午,朱連秀很快就來到了這柳樹下。柳葉早已落盡,光禿禿的枝條,在寒風裡索索抖動。她一邊等待着,一邊想着上午在仙棗街遇到的糾纏。那個跛子好痞!開口就是臭話,還動手抓人家的肩膀頭……要不是那個人給我解圍,他們會對我怎麼樣呢?想到這裡,朱連秀心裡仍然咚咚發跳。她又想,那個喊我做秀妹的人真好!可他是哪兒的呀,我過去怎麼沒見過?那些人會怎麼爲難他呢?
朱連秀焦急地等着,直到落日壓山,大地染上蒼茫的暮色,才發現遠處大步走來一個人。對,就是他!可是,他怎麼是空着手,我裝蘿蔔的那擔筐子呢?
“你一定等急了。”他抱歉地對她一笑,從口袋裡掏出幾張鈔票遞給她,“對不起,扁擔、筐子讓我一起賣了。”(朱連秀以後才知道,扁擔、筐子是和蘿蔔一起被那夥人沒收了,這幾張鈔票是他從自己不多的生活費中“擠”出來的。)朱連秀髮現他的左臉上有一塊青色,上衣也撕破了,驚慌地問:
“怎麼啦?他們打了你?”
“癲狗咬的。沒什麼。”他說罷就戀戀地往回走。
朱連秀怔怔的望着他走下了壩基,走過了石板橋,像突然醒悟過來似的,喊道:
“喂,你等等!”
他站下,回頭凝視着她美麗的面龐。
“我還不認得你……你是哪裡的?”她問。
“我是在菱角大隊勞改的——勞改犯。”他苦笑着說。
朱連秀以爲他這是開玩笑的話,根本沒往心上放,又忙追上他。說:
“你,怎麼曉得我叫秀妹呀?”
“上午,你在仙棗街不是通報了姓名住址嗎?”
“喂喂,你……”她忽然紅了臉,“你的上衣,到我屋裡去補一下好嗎?”
他眼睛一亮,但隨即又搖了搖頭。
“你要不肯,”朱連秀從懷裡取出他給她的鈔票,“這錢我退給你。”
“我不願意到人家屋裡去。”他說。
“你不去就不去,我補好送到菱角大隊就是。”
“我也不想人家到我屋裡來。”
“那好,”朱連秀將垂在胸前的一條辮子往後一甩,“明上午,你也到這地方來等我!”
他高興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在約定的時間裡,朱連秀帶着補好的衣服,又在這棵柳樹下與他會面了。這次會面,朱連秀知道他叫熊成嶽,是省級機關的幹部,不久前,因爲惡毒地污衊偉大的“旗手”——當然也就是惡毒地攻擊了無產階級司令部,被定爲現行***,開除了公職,遣送到菱角大隊勞動改造。熊成嶽這種特殊的危險的身份,並沒有使朱連秀感到害怕。從兩天的接觸,她看出他心好,人好。就在熊成嶽穿上她補好的衣服,準備離去的時候,她突然大膽地說:
“我要到你住的地方看看!”
熊成嶽一擡頭,發現她的臉頰異樣紅,眼睛異樣亮。他從這神態中看出了她沒有用言語表達的東西。他的心禁不住咯登一跳。昨天,在仙棗街,他爲朱連秀的容貌所震驚,當朱連秀遇到危難時,他毅然衝了上去。沒想到這贏得了姑娘的信任。他簡單高興得手腳無措了,但他還是冒了一句:
“你不怕受連累?”
“我不怕!”朱連秀幾乎沒加思索。
她的姿色,她的正義感,她的勇氣,正是熊成嶽所企求的。就這樣,他們剛認識就互相鍾情,並且相愛了。
在這以後,幾乎每一個月夜,他們都在這棵柳樹下約會。朱連秀從他口裡聽到了她聞所未聞的事情。有些情況,使她震驚,使她忿怒。熊成嶽告訴她,負責整他的專案材料的,是一個名叫吳仁的科長。這個吳科長,在搞他的“罪行”材料時,不惜捕風捉影,加油添醋,一句很普通的話,在吳科長筆下,也成了他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的“鐵證”。
“他好壞!”朱連秀聽了很氣憤。
熊成嶽說:
“有些人,爲了自己的利益,爲了升官保官,什麼手段都使得出。”
他們這樣熱烈地交談,竟忘記了熊成嶽的處境,忘記了他們相愛、約會是“非法”的秘密行動。他們談興正濃時,忽聽得有**喝道:
“你們,好大的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