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被審計對象相繼離席,整個會場氣氛陷入尷尬,所有人指責的目光全數向正誠事務所全體人員集中,更有人向聯繫事務所的孫副總髮難,責問他何以如此草草把關。孫副總又氣又急,都沒與其他大佬通氣,悍然起身宣佈會議結束,甩袖離席。走到正誠大老闆身邊時候,他憤然怒問:“怎麼搞的?”

正誠老闆也是一臉晦氣,心說原來是你們內部自己都還沒搞定,害我們事務所被人當了出氣筒。見孫副總指責,他也沒好氣,但又不便對客戶拉下臉,回了一句:“我究竟該聽哪一方的?”

孫副總不答,速速離去。正誠老闆也帶人非常無趣地離開,大家心裡都覺得,這整個兒是個鬧劇。

朱麗出了會議室就哭開了,本想承擔起責任,到外面打車先回家,避開大老闆的氣頭,明天再到事務所遞交辭呈,由大老闆發落。但快步走出大門看去,外面車來車往,就是沒有城市常見的出租車。這個地方太偏僻,有無證經營的黑車,但沒證照齊全的出租車。

朱麗沒膽坐那黑車,直接打電話給明成:“明成,你快來接我,我在明玉他們集團公司的總部。”

“朱麗,你在哭?怎麼回事?”明成非常警覺地問,“是不是明玉欺負你?”

朱麗怨氣沖天:“你來接我,多問個什麼?”

明成非常爲難,但不得不告訴朱麗:“朱麗,車子被朋友拿去了,有買家要看車子,試駕一下。要不你等着,我打車過來接你。”

買家?朱麗一聽,連詢問的力氣都沒了,呆了一下,便關掉手機,切斷電源。什麼人,要緊時候指望不上,還得替他操心。賣車這麼要緊的事,明成怎麼都沒事先來電話商量一下?但朱麗根本沒法集中精力爲明成賣車不與她商量而生氣,她心裡充滿恐懼,非常擔心裡面的會議。她很希望她果斷迅速的退場能挽回事務所的信譽,讓事務所不致失去這單大宗審計。她希望會議慢慢開,大家有充足時間討論,有討論就說明大家都有誠意,只要有誠意便一切好說,只要能把審計拿下來,大老闆就不會太生氣。否則,她怎麼可能受得了大老闆的雷霆震怒?朱麗只望能躲過今晚。

但是事務所兩輛車子,只有一輛有司機,就是大老闆的一輛。朱麗在外面彷徨,就是不敢上那輛黑色本田雅閣。

可朱麗心中臨時抱佛腳,還沒念上幾聲阿彌陀佛,便見一幫人從集團大樓裡面出來。來人中包括明玉,他們交頭接耳,不知說些什麼。朱麗連忙退入車子,她不想被明玉看見,更不想看見明玉,這人太狠了,她懷疑明玉進入會場時候已經盯上她,所以嘴角掛着很是猙獰的笑。大家起碼是熟人,不能會前提醒她嗎?爲什麼非要拿她開刀?是藉機報復嗎?那可真是找到好機會了,起碼,明玉今天打中的正是她朱麗的七寸。

朱麗坐在車裡雙眼噴火地怒視明玉在她附近取車,看着明玉一臉輕鬆地與旁人閒談後鑽進車子,臉上沒有一絲害人之後的沉重或者負疚。據說有種職業劊子手殺人不眨眼,殺了人後依然能拿握刀子的手抓饅頭吃,那種人,是絕對的鐵石心腸。

但朱麗的憤怒都沒持續幾秒鐘,便被身邊司機的自言自語打斷,“出來的這幾個人都像是有地位的,個個都有不錯的車子。是不是裡面會議結束了?這麼快?我得先打開空調。”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朱麗頓時只覺天旋地轉,呼吸停頓,心中最擔心的一件事看來已不可避免地發生。明玉他們這幫人出來,會議還能開得下去嗎?她這時真想衝出車子,拉下臉皮求明玉帶她回城,以免碰到丟掉大宗業務後凶神惡煞般的大老闆。但是,她挪不開腳,她絕望地發覺,她的腿不聽腦袋指揮。

而大老闆,終於無可避免地出現了,老遠就看見他甩着手,大步流星,身姿如被鬥牛士挑逗得怒不可遏的公牛。司機一看不對,早跳下車拉開車門迎候,而朱麗連下車的力氣都沒有,她嚇軟了。

大老闆坐進車裡的時候,看到的是兩隻眼淚汪汪猶如小鹿斑比的眼睛恐懼地看着他,一隻指甲修飾整齊的精緻小手緊緊捂住嘴脣,不讓啜泣聲音逸岀。大老闆本來想罵,見此只覺勝之不武,當下眼睛一閉,嘴裡悶聲悶氣吐出兩個字,“回家。”

一路鴉雀無聲,直到大老闆一聲不吭在家門口下車,大家纔不約而同鬆了口氣。後面小魏安慰朱麗,“小朱,你今天被人做了藉口。其實我們失去機會,主要原因並不在你,原因是對方集團公司內鬥,有一幫人抵制審計,有一幫人急需審計,審計起因上不得檯面,他們集團老闆還躺在醫院,衆人已經鬧着分家清查資產。雙方角力結果是抵制的人勢力佔據上風,導致我們白去一趟。老闆後來大概已經意識到幸虧沒蹚那攤子混水,否則,萬一對方老闆救治過來,我們以後將非常難以收場。你別害怕,老闆不是輕易降罪的人。”

朱麗心中非常感激,剛纔老闆在場,她一直不敢稍動,甚至連哭都不敢出聲,此刻被小魏一勸,她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哽咽着道:“謝謝……你,小魏,但願……如此。我們真的丟了……這審計了嗎?”

“是啊,丟是肯定丟了,但我懷疑別家如果知道內情後也不敢接手這隻燙手山芋。”小魏做人相當厚道。

朱麗當然知道小魏是在寬慰她,但她心裡真的好受了許多,“可是,小魏,如果不是因爲我,他們集團反對方也未必抓得到把柄。總之是我敲砸了今天的會議。”

小魏左思右想,斟酌着道:“你這錯誤,確實犯得很不高明。不過也不能怪你,今天的任務接得急,又是千頭萬緒,你能把報告準時拿出來已經很不錯,當時你腦子打仗似的,還怎麼可能想到其他。”

朱麗認真回想了一下,又認真地搖頭,“不是因爲這個原因。”但是具體是什麼原因,她就不便明說了。雖然現在已經知道明玉吵架事出有因,她甚至能體諒明玉從小的苦處,但那麼多年下來,朱麗心中已經形成條件反射,看見明玉便全身緊張全神貫注準備應戰,不再考慮其他。她當時心中的緊張,完全不是來自巨大工作壓力造成的混亂,而是對過往交戰經歷的條件反射,這種反射,讓她心中全然忘記明玉是該回避的親屬。朱麗苦笑,但這事能說出來嗎?說給誰聽,誰都會說她自己疏忽大意,授人以柄。

此時朱麗雖然心煩意亂,但還是不會忘記一件事,這車子是大老闆的御用坐駕,這司機是大老闆的御用司乘,所以她是斷斷不敢讓司機送她到小區後還送她到家門口。遠遠看見小區大門時候,她已經對着司機千恩萬謝,在小區門口“強烈要求”跳下車後,又是站在路邊目送歸鴻,看着紅豔豔的車尾燈轉彎消失她才轉身進入小區。但進入小區後她不必再掛着面具,一個人低頭緩緩而行,彷徨着明天要不要遞上辭呈。小魏的話雖然有理,但她能聽不出其中的安慰成分?誰知道大老闆心中是怎麼想的,今晚老闆什麼都沒說,讓她躲過一劫。但是,明天呢?明天,大老闆究竟是沉默一晚上之後的爆發,還是放她一條生路?朱麗想得唉聲嘆氣,了無生趣。做一份牛工,掙幾塊錢工資,不得不忍聲吞氣。可又怎敢不要這份牛工呢?沒有這份牛工掙來的工資撐着,做人更加了無生趣。

但現在就有生趣了嗎?朱麗長長嘆了口氣,不提防,一頭撞進一個人的懷裡。這個懷抱很熟悉,但朱麗現在厭煩它,毫不猶豫就大力推開這個懷抱。

明成被朱麗掛斷電話後,就一直心懷鬼胎,明白是自己擅自賣車的事惹惱朱麗了。這事兒他本來準備先斬後奏,賣了車後才告訴朱麗,因爲朱麗反對他投資什麼生產線。他站在客廳裡焦急地徘徊再三,決定主動出擊,到樓下等朱麗回來,花足工夫討朱麗歡心。

被朱麗推開,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明成賠足小心,彎着腰放低身段陪朱麗走,一邊小心看朱麗的臉色,輕聲問:“怎麼了?跟我說說,說出來就好過一點兒。”

朱麗看着明成的姿勢卻覺得無比礙眼,心說子承父業,那麼高大的兒子一學謹小慎微,怎麼活脫脫就是蘇大強第二呢?連聲音都那麼像,說話聲裡都是討好的氣聲,低頭哈腰只差一點就像個穿香雲紗的漢奸。朱麗只是不理明成,包也攥得緊緊的不交給明成,自己悶聲不響地上樓,進門。

明成在後面忐忑不安地跟着,偏偏進門關門時候他的手機叫響。他一接電話,卻是朋友告訴他,買家喜歡這輛車,要了,定金當下可以支付,明天交款辦手續,但是價格當然不可能太好,都已經用了三年的車了,難道還能照新車賣?車上的裝飾也不能算錢,這跟賣二手房一樣,報紙上登的都是送普通裝修送豪華裝修云云。明成不依,那些音響那些車燈,都是他特別訂購的日本原裝貨,怎麼可以不算錢?再說朱麗一看就是反對賣車,他的心有點動搖,所以咬緊牙關就是不肯送裝飾,非要折價,而且要價不低。大不了不賣了,起碼也可討得朱麗歡心。但是明成捫心自問,還是想賣的,只是沒那麼迫切了。

朱麗一聽明成與人熱火朝天地討價還價,氣得差點七竅流血,若不是她要面子,一早撲過去搶了電話。她不願做潑婦,她有底線,所以只有死要面子活受罪,躲進主衛洗漱卸妝,用一扇門隔絕外面煩人的噪音。

明成沒想到,他這兒吊着賣了,那邊買家反而退讓了。兩下里扯皮再三,裝飾終於折了一定的價錢,整輛車賣出去,十四萬三,比原來設想的還高了一點。再加上已經借到手的一些,已經超出周經理給的十六萬底限。明成立刻答應,放下電話時候得意地心想,切,不就是十幾萬錢嗎?一天搞定。

但明成終究是有點心虛,因爲這些事都是瞞着朱麗乾的。現在正好朱麗在衛生間裡,他就隔着門彙報,免得看朱麗憤怒的臉色。“朱麗,車子賣掉了,價錢賣得不錯。十四萬三,二手車賣到這價錢已經是看朋友面子了。”

這時候朱麗在裡面反而反常地冷靜下來,她用化妝棉輕輕地爲眼睛卸妝,一邊含糊不清地道:“你外面等着,我很快出來跟你說話。”

這一說,明成反而感到摸不着頭腦,朱麗明明是哭腫了臉回家的,怎麼現在這麼冷靜?除了嗓音有點哭過後的沙啞。明成感覺到有點不妙,忙動手給朱麗做了杯tood茶具。

朱麗出來,坐到明成對面,看了一眼茶几上的奶茶,沒有碰它,她是有意不去碰它,免得讓明成找到話題。然後,朱麗冷靜地盯着明成,以她一貫的輕柔聲音淡淡地道:“車子是我們家的固定資產,我有一半的所有權,你不可以不經過我同意而單獨處置它。我想問清楚,你賣車的錢,是準備還你歷年累計欠你父母的錢,還是做你上回說的投資?”

明成不習慣與朱麗這麼面對面談判似的說話,朱麗說話的時候,他想着山不就我我就就山,便自己轉移陣地坐到朱麗身邊,與朱麗擠坐到一張沙發上。“這筆錢我準備投資,回頭拿來的紅利,那就專款專用,全部拿來還給爸,你看怎麼樣?你們公司岀什麼事了?怎麼會去明玉他們公司?你該不會是受明玉的氣了吧?”

朱麗微咳一聲,道:“別打岔,我們一件事一件事地解決。你非要投你的資,你說你有你的理由。我呢又堅決反對,我也有我的正當理由。我們沒有折中的可能,我也不可能與你吵架非要扭轉你的發財觀念,該說的我以前都已經說過。只好你投你的資,我持我的保守態度。所以,賣車的錢,你拿一半去投資,我不過問,紅利你準備怎麼用,我也不過問。另一半的錢我拿着,這是婚姻中屬於我的財產,我不同意投資,至於我準備怎麼用這一半的錢,你也別過問。以後變賣家裡任何一件超過兩千塊價值的固定資產時候,都適用此辦法。怎麼樣?同意的話,我起草一份協議,明天拿去公證。”

明成本以爲朱麗會衝他撒嬌哭鬧,那麼他就據理力爭,軟硬兼施說服朱麗,沒想到朱麗卻來了個切分處理的主意,合情合理地給他屬於自己的一塊自由天地,他反而一時難以適應,喃喃地道:“朱麗,你別走極端,你這不是跟分家一樣了嗎?”

朱麗避開明成的手臂,又轉移到明成最先坐的地方,坐下才道:“否則你說我們該怎麼辦?吵架?或者誰退讓?你肯嗎?我不肯退。這筆錢我也不會要,我就把錢直接交給你大嫂,她不是正替你爸買房嗎?算是我退還以前從你爸媽那兒侵佔的錢,我向來不喜歡欠人債務。你的部分你自己想辦法退還。”

明成忙道:“其實我們的目的還不是一樣的嗎?我是用發展的理念掙錢還錢,你是用現有的錢還錢。我給你算算這筆賬,我們就算三年之後,我的投資辦法最後所得餘額是多少,而你的辦法是沒有任何產出了。我去拿張紙,我演示給你看我最保守的投資回報。”

朱麗一聽,厭惡地別開臉,嘆了口氣,心說怎麼說到吃喝玩樂之外話題的時候,兩人總是話不投機?看到明成真的起身去拿紙筆,她在他身後淡淡地道:“投資是硬道理,誰都知道。但上策是你從銀行挖錢出來投資。再不行自己拿自有資金投資。拿着父母的血汗錢投資算什麼好漢。你爸如果家財萬貫倒也罷了,兒子蹭幾萬塊錢不是什麼罪過,問題是你爸現在沒地方住。你算投資賬的時候,有沒有算算自己的良心安不安?算了,我不跟你辯論,各行各道,我拿七萬一千五,你明天打到我工資卡里。”

明成拿紙出來,聞言急了,“朱麗,今天你情緒不好,我們不討論了,明天再說。什麼良心之類的話,你別說那麼重,我不是沒良心的人。不說了,說了會吵架。”

朱麗一把搶了明成手中的紙,坐到地上,一言不發地起草關於賣車款的使用協議。對於這種協議的草簽,她駕輕就熟,但是今天不知怎的,她的手有點戰抖,不知是因爲被要求迴避所存的餘悸還在,還是氣憤於明成的拎不清。她寫了幾個字,都不是她平常纖美清麗的筆跡,只得將紙團了,來到書房打開電腦。

明成見朱麗好像堅決要與他劃清界限的樣子,心中煩躁,站在客廳裡低頭考慮了會兒,心想本來還把朱麗這周領的獎金也考慮在內的,現在看來這筆錢也拿不到了。朱麗真不支持他嗎?她怎麼總聽不進去他的解說?她……不信任他了?以前沒有啊,這種現象從什麼時候開始?從朱麗查看父母的賬本得知他借用了媽很多錢時候開始的吧?朱麗怎麼能因爲他一個無心之失否認他呢?現在她話裡話外總是提到這件事,不知道她到底要他怎麼辦。他想了會兒,跟進書房裡,看清楚朱麗在電腦上打的文件之後,非常心痛地問:“朱麗,你考慮清楚沒有,你寫這份協議,究竟是出於理智考慮,還是因爲受今天工作不順的影響?你工作中的問題跟我說說,起碼說出來解氣。”

“解氣?我純粹是自己撞上槍口,替人受過。我找你,找你媽,還是找你爸討還公道?”朱麗心說明玉雖然狠,但人家就是報復,她能怎樣?她能找誰算賬去?明成連拿着父母的錢都不肯還呢,還指望他承擔父母虧待明玉的責任?

“果然是明玉,她把你怎麼樣了?我找她說話。”明成拔出手機,那架勢就如拔出一把刀槍。

“你找她做什麼?向她爲過去道歉?”朱麗一臉反感地看向明成,她都已經說是替人受過了,這個做哥哥的怎麼都沒一點反省的樣子。是不是明成心中以爲明玉與家裡鬧得不可開交只是因爲他們母親偏心的結果,與他無關?朱麗心中忽然徹底明白自己爲什麼想到要取了一半的車款儘快還給公公,她想盡快擺脫這份負疚,以免以後看見明玉時候先理虧三分。明成既然不願意,她也無法勸說明成答應,她只有先撇清自己。她一向信奉靠自己雙手吃飯享受,她不願再與說不通道理的明成同背讓她汗顏的包袱。

明成被朱麗問得語塞,拿着手機遲疑地問:“你們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事情經過都還沒弄清楚,爲什麼就認爲是明玉把我怎麼樣了呢?告訴你,我們都是活該。但我活該最後一次,沒有以後了。明天你把一半的錢交給我,一分都不能少。”

明成略一思索,便大致明白,指着電腦問:“你與我這麼生分地寫這個與明玉今天對你說了什麼話有關?她整天苦大仇深你就都攬到自己身上?你告訴我詳細的,我不容你吃虧。”

朱麗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明成,你的肩膀可不可以擔一點責任?你把事情做好,還用得着怨別人?呀,怎麼沒紙了?”

“別總是自責。我們已經做得夠好,爸沒住在大哥明玉家,而是住在我們家。紙呢?哎呀,對了,讓爸用光了吧。那就別打了,這份協議太傷人。好不好?別打印了。”

“是什麼原因住我家?”朱麗擡眼看看明成一臉懇求的笑,看得心煩,她真希望明成能拿出玩時候的勁頭來,呼嘯一聲說去哪兒就去哪兒,胸有成竹。她不喜歡有正經事時候還不肯承擔的明成。不知道他以前那些主意都是誰幫他一起出的,是他媽嗎?朱麗嘆一口氣,從自己大包裡拿出摺疊過的兩張空白a4紙,堅決塞進打印機裡。她今天既然下定決心,就絕不會改變。

明成無奈地看着朱麗將寫好的協議打印出來,他很不願意簽字,但朱麗確實有理由獲得其中的一半車款,而且如朱麗所說,他們誰也說服不了誰,他好像只有簽字一途。但明成簽下字後,心裡很不痛快,感覺這就跟與朱麗分家了似的,朱麗可真做得出來。放下筆,他便轉身走了,一聲不吭躺到牀上生悶氣。他心裡很難過,他那麼愛的媽媽已經走了,現在他那麼愛的朱麗總是找他的不是,甚至不信任他,朱麗是不是在厭惡他?他什麼都沒變,朱麗怎麼一下看他不順眼了?昨天朱麗揪住周經理落在他衣服上的口紅大做文章,今天又說他不肯擔責任,天哪,他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爲什麼朱麗看什麼都是他錯?

明成不得不考慮到,有可能他什麼都沒錯,但因爲朱麗厭煩了他,所以處處找他碴子。那麼美麗的朱麗,會不會眼下有了個強有力的追求者,所以她現在對比着看他就不順眼了?不排除這種可能。所以朱麗纔會如此將你是你我是我分得這麼清楚了吧,以前,還是朱麗提議的,兩人拿來的工資都放在一個抽屜裡,誰要了誰拿,無分彼此。但是在外面吃飯一定得是他付款,朱麗說這樣她會覺得矜貴。那麼多年下來,好幾十萬的錢了,現在,才一輛車子的錢,她都要平分,朱麗心中一定有了其他想法。

明成瞪着眼看着天花板,心潮翻滾。難過之外,他也非常生氣,他大好一個人才,對朱麗如此千依百順,她竟然還要對他有二心。這絕不是他做得不好的問題。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總不能別人體操好他蘇明成也得學着做體操王子,別人歌唱得好,他蘇明成就得向帕瓦羅蒂看齊。他又不是超人。他什麼都沒變,除了媽已去世,但那不是主要。朱麗左看他不順眼,右看他不順眼,起因只能由於朱麗的心有變。

明成心灰意冷地躺在牀上,心想,隨便了,他已經盡力,朱麗愛怎麼看他就怎麼看吧,朱麗看好他的時候,他做什麼都是對,朱麗不看好他的時候,他做什麼都是錯。他只有做好自己,別再吃力不討好。

朱麗看着明成走出去,也是心灰意冷。這個高高大大的男人,怎麼就沒長大呢?一把話說清楚,他就不幹了,連她究竟在外面受了什麼委屈都不問就走。她與明成的關係,似乎可以共富貴,卻不能共患難。即使共患難,朱麗也看不得明成處理問題的方式,擱置還父母借款硬要投什麼資,陪周經理跳舞換得周經理借錢,說是爲她出氣摩拳擦掌想找明玉,這哪一件是成熟的人做得出來的事?朱麗唉聲嘆氣地想,她還哪敢辭職啊,辭職了靠明成吃飯嗎?他擔得起?

朱麗更願相信自己的一雙手。

明玉與同事一起吃烤肉,衆人都無興趣吃喝,一致握着酒杯討論大家應該何去何從。但都不知道路究竟會通向何方,大概只有閻羅王才能知道蒙總究竟會死會活。衆人心裡都想到很多,但嘴裡只能隻言片語,說聲盡本分安良心,需對得起蒙總多年栽培。

大家醉翁之意不在酒,吃得沒滋沒味的,沒一個小時便散夥,各自駕車離開。明玉纔開出一些些路,便接到柳青電話,“蘇明玉,說個地方,我們見面聊聊,我心裡很多想法。”

“大嫂在家等着我,我得儘快回家,你什麼事電話裡說也行。”

柳青奇道:“你什麼時候開始身邊咕嚕咕嚕亂冒親戚?咦,難道你現在開始吃香了?我跟你說實話,今天會議結果可想而知,也可以推斷大家圍着又吵成一團,沒人會得丟下發財機會到醫院探望老懞。我想過去看看老懞,人少,有空子可鑽。你給我打掩護。”

明玉一聽立馬道:“行,醫院會合。你不早說。”

“我飯桌說了,一幫人還不都跟着去。停車場就拉上你也不好,別讓人以爲我們兩個還在搞小團體外的小團體。等下碰到男醫生就由你出面灌迷湯,遇到女醫生和護士,我來。但願都是女性,我不放心你的魅力。你隨身帶着香水沒有?先噴一點吊吊魅力。”

“你奶奶的。”明玉破口而罵,雖然心中不得不承認,面對女性時候,柳青的魅力永遠是無遠弗界。連她都開始求菩薩保佑,今晚醫院值班的都是女性了。

柳青聽到終於把明玉激怒,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明玉知道柳青此時心中說不出的得意,他常這樣,以挑逗明玉生氣爲攻堅目標,大多數時候不成功,但偶爾在明玉不提防時候總有得手的機會。

柳青先到的醫院,看到明玉車來,他笑嘻嘻地指揮倒車,動作瀟灑漂亮,無可挑剔。但等到明玉下車,柳青卻道:“你稍後我一分鐘再到,我先上去偵察一番。”

明玉一笑退後,沒女伴的男性對女孩們而言更有吸引力。明玉看着柳青先上去,但還是忍不住出言提醒:“大兄弟,頭髮亂了。”

柳青扭手扭腳擺個pose,“大妹子,這叫個性,切。”說完乾脆又一抓頭髮,大步流星進去了。

明玉在後面嘻嘻哈哈的,這幾天的緊張擔憂一笑無蹤,這個活寶。她微笑着也準備跟上,不想手機響起,顯示號碼是她家裡電話,大嫂打來。她忙接起,道:“大嫂,我今天會晚點回來。”

吳非道:“剛纔寶寶睡了,我有時間給明成電話,跟他商量明天把你們父母家清空的事。明成好大脾氣,說大家既不相信他又要他辦事,但他還是問了該把傢俱放哪裡。我把你的車庫位置告訴他了,他明天會安排。”

明玉心說明成肯定因爲朱麗的事在家暴跳如雷了,但是奇怪,不信任從何而來?她當衆讓朱麗迴避壞其好事,與信不信任明成沒什麼必然聯繫。但她也不欲將此事說給吳非,兩人還沒熟悉到那種程度,她只是笑道:“大嫂聽了當耳邊風,別管他,只要他明天指揮搬家公司搬家就行。今天一天跑下來你也累了,早點休息,別等我。我可能會回來很晚。”

吳非想了想,道:“好,那我就不等你。其實這不是主要的,主要是我今天下午看了幾家二手房,終於明白買二手房是個長期工程,不可能兩三天之內被我完成。所以我想半途而廢回上海了。很對不起,我做事雷聲大雨點小,有始無終。”

明玉笑道:“大嫂說什麼話,你大熱天抱着寶寶爲蘇家的事奔波,我們感謝都來不及。明天你什麼時候走?我讓司機直接送你回上海,你一個人上車下車太不方便。搬家的事你別操心了,車庫鑰匙我會留在保安室。”

吳非猶豫了下,道:“謝謝你,明玉,你總是那麼幫我。不過我準備明天下午回去,我有點不放心明成,得看着他搬好房子才走。明哲跟我說,中午時候明成想打你們父親賣房款的主意,說是他們公司集資投資一個工廠,被明哲與你們父親拒絕了,他心裡可能有牴觸情緒。”

明玉聞言大驚,差點合不攏嘴,原來明成的怨氣來源不止一處啊。“他臉皮夠厚啊。大嫂,他不是你的責任,你把他的聯絡電話留給中介,他不搬好房子是他的事,與你無關。”

吳非無奈地微笑道:“這不是工作中可以推卸責任,明成不搬好,有些有紀念意義的東西被中介扔了,你大哥會發瘋。明天我還是盯着的好。晚點回上海也好,你別叫司機送了,我自己回去,讓明哲下班去車站接我。”

明玉這纔想到,父母家還有值得留作紀念的東西,她對那一室一廳,一點留戀之心都沒有。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嫂你自己決定,不過車子儘管用,不用客氣。”

說話間,明玉已經上了蒙總病房所在樓層,所幸,這個時候整幢大樓還沒關門謝客。看到柳青正在走廊與一個護士聊得熱絡,大放其電,明玉就不走過去打擾,等柳青套取情報後過來彙報。

明成卻在下牀接了吳非的電話後回來,看到臥室門緊閉,他用大力用巧勁都打不開,花言巧語也騙不開,裡面好不容易纔傳出朱麗的聲音,讓他去客房與他父親做伴。明成越想越生氣,拍着門大聲問裡面的朱麗:“你鬧夠沒有?我問你究竟在明玉那裡受了什麼氣?有話直說,別總是借題發揮。”朱麗在裡面回一句:“你們兄妹兩個沒一個會想到別人。”然後朱麗就打開電視不說話了,透過臥室門傳到明成耳朵裡的都是廣告的大呼小叫。

明成氣極,對着門掄胳膊掄腿揮舞一通,不肯再卑言屈膝要求進門,轉身就去客房。但纔打開門,伴隨着老爸恐慌眼神的是室內悶久了後說不出的一股臭味。明成抽動了一下鼻子,便厭惡地關門離開。裡面的人裡面的味道,他都忍受不了。他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發呆,想來想去,最後的矛頭對準朱麗拋岀門來的那句話,什麼叫你們兄妹兩個沒一個會想到別人?他還不夠事事以朱麗爲重?他對朱麗夠好。當然,朱麗常撒嬌說他這兒不夠那兒不夠。以前他這兒不夠那兒不夠時候朱麗都沒今天這樣發飆,她今天回來時候眼睛已經哭成桃子,說明她在明玉那兒受了很大氣。原來他今天又是被迫簽字又是被拒門外,吃了那麼多苦頭,明玉纔是罪魁禍首,朱麗不氣他氣誰?當然嫁禍給他這個當哥哥的。

明成心中鬱積的火氣終於找到歸宿,急忙找到明玉的手機號碼,速戰速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