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總到明玉的公司來商量一些事情,等下班鈴響過好久,他看看時間,起身道:“走,我帶你去一家新開的飯店,你以後可以拿它當食堂。雖然貴一點,但幾個老吃飯店的都說好。離你這裡又近,走過去沒幾分鐘。”
明玉沒收拾東西,起身就跟蒙總走。“我不吃魚翅,不吃燕窩,不吃甲魚裙邊。”
蒙總笑道:“誰讓你吃。怎麼,吃了還回公司?聽說你最近一直住公司?”
“哎呀,保姆告密?”
“用得着保姆向我告密嗎?整個集團上下都知道你每天睡公司。你也老大不小,雖說別學柳青這小子花天酒地,可也好歹給我找個男朋友回來。”見明玉將電梯按到地下層,忙道:“走路過去,不遠,正好散步。”
明玉訕笑,哪有時間啊。不過這話在老懞面前說,就有表功的嫌疑了。她只得笑着道:“行,行,我回頭住回家裡去。”
老懞聽了居然盯着明玉半路岀電梯,盯着她回辦公室收拾了手提電腦包拎出來,才一起下樓帶她吃飯。他還說:“對,就是得這樣,下班住公司,人會住岀毛病,等於沒有休息,一整天都緊張着。”搞得明玉哭笑不得,老懞怎麼如此婆婆媽媽了。而且電腦帶回家了,回不回家還有什麼區別?只有不用電腦的老懞才以爲回家就是休息。
去的那家飯店叫作“食不厭精”,門面並不堂皇,只能說是舒適型,看上去纔開張不久,裝飾還很新。也不知道這樣的飯店是怎麼被蒙總看上眼的,應該有獨特之處吧,蒙總此人幾乎天天在外吃飯,嘴巴最刁。明玉好幾天沒上本地美食論壇,還真沒聽說又有一家新飯店開業。
進門,居然是西餅店纔有的奶香味,非常舒服,與大多數飯店揮之不去的油膩菸酒味大大不同。明玉心裡生出幾分好感,笑對老懞道:“這兒的味道像西餐廳。蒙總怎麼找來這裡的?”兩人一前一後上樓,二樓也沒包廂,只有大約六七十平方米的實用面積,擺着十來張大小桌子,環境比較寬鬆。
“朋友告訴我的。”老懞居然遇到兩個熟人,明玉也認識,都是大老闆。他叫明玉自己點菜,他與朋友打個招呼。
明玉很奇怪,這家小飯店究竟好在哪裡,竟然讓老懞等見多識廣的人趨之若鶩。一個男孩竟然持筆記本電腦過來,不等明玉出聲,男孩已經微笑道:“小姐,本店今天主菜是東北殺豬菜,是活殺家養豬肉做成。東北殺豬菜的……”
明玉道:“我知道殺豬菜。”看向男孩轉給她看的屏幕,她看到上面竟然是菜單,菜單上表明只適用今天。手指捻動鼠標進入菜單,沒有幾項可選項目,除了與豬肉相關的,就只有一些時鮮素菜和中西點心了。左右看看別桌容器大小,明玉點了酸菜肉,白切肉,血腸。她雖然不是石天冬那樣的美食家,對美食也不是孜孜以求,可也好歹知道,豬肉好不好,看原汁原味的白切肉,而這家飯店究竟是不是高檔衛生,那就看血腸有沒有豬下水的臭氣。酸菜肉只是因爲特色才點。如果真好,那以後就拿這兒當食堂,老懞家的保姆可以退還,省得保姆多嘴總是告密到老懞那裡去。
不一會兒,蒙總從其他桌回來,他也沒問明玉點了什麼,道:“我們剛說到哪兒?噢,對了,我想讓柳青下週過來,他去武漢有段時間,得回來向我們述職。”蒙總說到這兒,又有意無意加上一句,“不知道會不會帶個新女朋友回來,這臭小子。”
明玉微笑道:“柳青跟我講,他近期工作重心雖然在挖潛改造上,不過得開始考慮調整設備結構了,否則產品跟不上總部的設計。我前不久過去轉了半天,發現他們廢品率偏高,最關鍵的還是效率低,我要貨得等,衙門作風嚴重,幾乎還是大鍋飯時期。”
蒙總偏着頭想了下,道:“否則要柳青過去幹什麼?我把一個大筐子給他,他自己往裡面裝東西,別想伸手問我來要。他該收緊筋骨,你該放鬆筋骨,你們都得換個工作思路,不能原地踏步不思進取,我讓你們改變工作量和工作環境就是想強迫你們改變原有思路。成了的話,你們會上新臺階,我看好你們,我還等着你們挑大樑。”說話時候蒙總手機響,他看了看顯示,硬是把話全說完了,才接起電話。
明玉心領,多少年來,蒙總都是不只出言指點,還一直創造環境讓她和柳青,以及其他可塑的年輕人進步。比如目前集團公司的研發總監,也是才三十出頭的年紀,可是已經可以坐上行業國際交流會議的主要席位。老懞就是這樣,給你政策,給你環境,給你宏觀指導,做得好不好,看各自修爲。但好強上進的年輕人,誰不是豁岀小命一條呢?
這時,白切肉先上桌,光是第一眼,明玉已經爲之傾倒。這肉,六分肥四分瘦,脂油潤澤,令肉片三分透明七分肥白,透着十足誘惑。明玉很想伸出筷子立時顫巍巍挑岀一片,什麼都不蘸,就那麼原汁原味滑入嘴中,以脣齒纏綿,可以想象,在輕微的“吱”一聲中,醇厚芳香充盈口腔的角角落落。然後,白切肉會順着自己油脂的滋潤,順暢地滑入食道,潤澤五臟六腑。這是哪個天才廚師想出來的高招,簡直是出奇制勝,於燕翅鮑中殺岀一條通向味蕾的捷徑。
但是,蒙總電話那頭不知是哪個不識相的人,竟然喋喋不休。換作以前剛出道時候,明玉早不管不顧地下筷了,這是他們家人多食物少、物競天擇培養出來的吃飯風度,但現在不會了。多年以前老懞曾外聘一個禮儀專家專門給手下銷售員們上課,其中一項就是餐桌禮儀。那一次開始,明玉纔開始明白餐桌上的榮辱。第二課她就帶上攝像機,索性錄了老師的講課,回家細細琢磨。她現在知道,與長輩同桌時候,率先動筷不禮貌。
終於,老懞也受不了誘惑,強行終止電話,下手開嚼。明玉立刻跟上,果然味道不同一般。此刻,一條半尺來長的血腸也上桌,暗紅色,表面油光飽滿。穿黑背心的小廝用銀刀子小心切段,入口竟然清香。什麼豬下水味,沒有,即便是蘸蒜茸醬油都怕奪了它的原味。老懞從據案大嚼中抽空問一句:“不錯吧?”明玉立刻簡短地答:“很不錯。”
如果說白切肉吃得多了,多少會覺得油膩,那麼酸菜白肉裡面的肉有家養豬肉獨有的芳香甘甜,卻無油膩之患,只要願意,只要胃部容積許可,儘可以一塊一塊地接連着吃。明玉一邊吃一邊心想,哪天叫石天冬過來吃吃,看這兒究竟正不正宗。飯店開到如此出神入化地步,算是極致了。
差不多的時候,明玉招呼小廝過來,好奇打聽:“明天菜單是什麼?給我看看。”
老懞笑道:“怎麼樣?有興趣了吧。昨天的是海味,都是青蟹當家。”
小廝微笑等老懞講完,才道:“明天的是時令菜瓜,老闆說該吃一天清淡的。後天大後天退潮時間是中午下午,正好晚上過來吃地產鮮活海鮮。不過隨時會有新奇食材到貨,具體菜單還得看當天的。”
“送外賣嗎?我每天中午訂一份。”
“對不起,我們這兒的飯菜都講究食料最新鮮,食用時間最適宜。比如說兩位今天點的白切肉,如果晚上餐桌几分鐘,吃起來就沒那麼嫩滑了。”
雖然被拒絕,明玉卻又高興於發現白切肉的一個妙處,原來這麼講究。可真不愧爲店家招牌之“食不厭精”。她笑對老懞道:“以後來這兒蹲點,蒙總,你的保姆可以還你了。”
蒙總笑道:“我早就想討還我的保姆,老婆可以不要,兒子可以不要,只有保姆不能不要,你明天就還。你等下跟他們老闆談談籤個合同,我們以後吃飯簽單,省得帶錢。好了,我先走一步,你今天一定要回家好好休息。”
“等等,蒙總,我有件事想要請教。”明玉叫住蒙總,“蒙總,‘文革’前後周邊鄉鎮的城鎮居民戶口想移到市區來,是不是很難?”
老懞想了會兒,才道:“那時候不叫鄉鎮,叫人民公社。那時候一個市區戶口不得了。你想啊,市區戶口國家給包工作,每個月糧油配額比鄉下的城鎮戶口高,我記得剛粉碎‘四人幫’那陣子,我們鄉下的城鎮戶口每人每月只能分到一兩糖票,市裡人有二兩,上海人有半斤呢,誰不想做城裡人?”
“是,是,那還不打破頭地往市裡擠?”
“是啊,那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橋那頭還架着機關槍掃射,你說能進幾個人?我記得那時候好像有個人控辦,專門負責進城人數。人控辦把進城人選先憑條件篩選出來,再上報市裡,好像還得市委常委開會批准。一關一關地都通過了還得交一筆城市增容費,才讓你辦戶糧關係。那時候和現在不同,那時候沒有戶糧,進了城也活不長,買什麼都要憑票啊。我年輕時候出差,第一件事就是到糧管所憑單位介紹信換全國糧票,不出省的話換全省糧票,否則到了外面沒飯吃。你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明玉囁嚅:“我剛知道,我爸以前是市區戶口,我媽是鄉鎮戶口,我媽結婚兩年後才千辛萬苦把戶口移到城裡。”
老懞也是有意擡舉一下明玉的母親,笑道:“動用什麼關係了?兩年就辦成,本事太好了。你看我,89年時候我已經出道,當時把我和老婆的戶口遷進城裡,都不知走了多少關係啊,公安局要敲章,糧食局要敲章,商業局要敲章,人事局要敲章,房管所要敲章,當年要不是爲了我兒子上好學校,必須在市區買房子有戶口,我說什麼都懶得花那工夫。”
連老懞這樣的人都說難!明玉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媽纔是一個護士,她跑遍上上下下敲岀章來,憑什麼?他們家從來不富,憑錢這一條可以廢。他們家從來沒有後臺,憑權這一條也可以廢。難道是以誠感人?媽媽這種人有誠可以感人嗎?明玉心中不知什麼滋味,卻也是無法幸災樂禍。
回家路上,她想起老懞的回答就鬱悶。她但凡是媽在外面偷情的產物倒也罷了,起碼還是愛情結晶,可偏偏看來她應該是個權色交易的產物,她的產生,是爲了拉那個至今不成器的舅舅進城。她是工具,而不是結晶。想起來,真正是情何以堪。
她一路嘰裡咕嚕、罵罵咧咧,罵父母不是東西,罵自己賭咒發誓不管蘇家的事可最後又沒忍住,險象環生地回到車庫,看到車庫更是來氣,火一大,轉過方向盤就又開岀去,直奔父親的家。她已經被心中的猜疑折磨死,今天被老懞這麼一說,索性上門問個清楚,最差,也不過是個權色交易的結果。
但她就是好奇,媽又不是農村婦女,她既然是孽種,媽找個同事幫忙打掉就是,幹嗎把她生出來又不把她當人對待?媽自己作孽,罪過怎可讓女兒承受。太不講理。應該還有其他理由。她今天需要詢問的就是這個理由。
明玉不知道父親有保姆,敲開門,看到一個矮小的農村婦女來開門,愣了一下,看看門牌沒錯,才問:“蘇家嗎?”
蔡根花不認識明玉,見到高高瘦瘦的明玉更是與蘇大強對不上號,忙說了聲“等等”,進去叫主人。蘇大強不信還有除了朱麗以外的蘇家女人會上門,疑惑地出來一看,見是明玉,大驚。明玉既然確認是父親家,也不客氣,推開門,交給蔡根花十塊錢,吩咐:“請你下去買點冷飲坐下面乘會兒涼。我有事情與父親談話。”她此時沒法叫岀“爸”,覺得書面語“父親”叫起來更容易。
蔡根花一看見明玉的眼睛就已經怕了,等她吩咐完,拔腿就走。而蘇大強更怕,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個女兒究竟來做什麼。他本能地縮起脖子低下頭,等候宣判。
明玉自己走進客廳,四處看看,看完了見父親還站在原地,她滿眼充滿矛盾地看了會兒,才道:“剛纔那個是新找的保姆?”
“是,是,明成來決定的,你大哥也答應。”蘇大強連忙將責任全推到別人身上,免得受責。
“住着還好嗎?還缺什麼東西?車庫的東西要不要搬來?”
“不缺,什麼都不缺。”蘇大強回答得非常快,如果這話換作明哲明成朱麗來問,他定是可以將打了一個月的缺貨腹稿一五一十背給他們聽,但對明玉,他不敢。
明玉看看也覺得東西夠齊全,似乎沒什麼需要添的。她本來生活就簡單,沒什麼太多要求,所以也看不出父親其實想把剛搬來的噴墨打印機換成激光的,想給客廳裝櫃式空調,想把原有的素色窗簾換花俏一些,想買個電話子母機省得接電話時候還得跑到客廳。她只是上下左右看看,也沒坐下,便直接問:“聽說生下明成後,你和媽鬧離婚?還鬧得住到學校不回家?”
“是……是明哲跟你說的?”蘇大強心裡惴惴的,不知道明玉這麼問是什麼意思,但壓根兒不敢擡頭看明玉臉色。
“我問你,你就如實回答,不要對我撒謊。”明玉揹着手看父親一副挨批斗的樣子,面無表情。她小時候還會挨父親耳光,但自從高中以後,父親對她的態度一年一變,隨着她長高,父親在她面前的氣焰消退,兩人沒有交手,但想必有心的暗戰。此消彼長,直到今天。明玉已經習慣。
蘇大強知道明玉管的人比他過去的校長管的還多,他看着明玉害怕。這一段過去跟明哲說的時候,他都還沒臉說出口,可明玉這個煞神過來問他,他豈敢不說。他老老實實如實回答:“你媽把戶口轉爲城市戶口後就一直要跟我離婚。我想離了也好。但你媽說兩個兒子都要歸她,我一半產權屬於學校的房子也歸她,我工資一半也要歸她,我不依,學校也不肯把房子給她,不肯給我們開離婚證明。她就每天跟我吵架。”
明玉“噢”了一聲,心說這和她想的一樣,媽憑藉父親這塊跳板跳進城了,是該在這個時候過河拆橋。但沒想到還有學校摻在裡面。她將當時的情形假設了一遍,才問:“然後呢?然後你怎麼鬧得搬到學校宿舍去住後,又不爭氣地不離婚了?”
蘇大強慢慢感覺岀明玉不是來尋釁,才稍微放鬆肌肉,微微調整了一下站姿,繼續結結巴巴地說話。“不是我不想離婚,我本來已經打算她提什麼條件我都答應,只要能離婚就好,但你媽又不肯離婚了。因爲離婚後,學校要收回一大半房子的產權,留下的一小半房子裡面已經住下你媽和明哲明成三個,每人均攤面積太小,不可能再分國家要求的符合遷移戶口政策的最低面積出來給你舅舅。你媽本來不想管你舅舅,我們也已經說好離婚就這麼分房子,以後我憑工資條拿一半工資給她,我搬去學生宿舍住,學校收回房子給別的老師,我不要跟你媽住。但你大姨偷偷回家一趟跟你外婆一說,你外婆不答應了,連夜搭進城賣菜的拖拉機趕來,哭着喊着不許你媽離婚,鄰居說你外婆跪在你媽面前磕頭出血求你媽一定要把你舅舅弄進城後再離婚。你媽起先不答應,你外婆就天天哭到醫院門口去,你媽沒辦法,只好答應暫時不離婚。”
明玉聽了只會翻着眼睛倒吸冷氣,連“嘿嘿嘿”都說不出來了。這個結果與她想的不同,難道她還是爸的女兒?“那你就順着梯子往下爬,湊合湊合不離婚了?”不過這還真是不爭氣的父親能做出來的事。
蘇大強被問到這兒,卻將一張臉皺了起來,猶豫很久,纔不得不說:“我還是要離婚,我躲在學校不回家,一定要離婚,結果你媽帶着兩個孩子找上居委會哭鬧,說我是陳世美,我拋棄他們,居委會被她煩死,通過學校來找我回家做思想工作,但我鐵了心一定要離。”
“你這鐵是廢鐵,最後沒離成。”明玉說着都想走了,原來事實是這樣,是她自己多想。
“不是我不想離,是你媽施詭計。她一次次鬧着居委會幹部把我強拖回家過夜,硬是懷上你了才作罷。她懷孕哺乳期間按照法律我不能提離婚,她就到學校吵着把房子又要回來,硬是又通過不知道什麼關係把你舅舅戶口弄進城。弄進城後她又想把纔出生不久的你扔給我離婚,但我怎麼養得了你,拖着耗着,反而後來也都不提了。”
明玉徹底失聲,只有岀的氣,沒有進的氣,剛吃的白切肉差點嘔出來。她已經無法定義她的出生,但總而言之,她未來在家庭中的待遇,在她出生前已經被註定。她的腦子被這個出乎意料的答案震得亂哄哄的,都沒說一聲什麼,也不要再問什麼,直着眼睛往來路回去。
蘇大強見明玉離開如見瘟神出門,“走好”都不敢說一聲,看着明玉出門消失,他連忙小跑過去將門頂上。
明玉原以爲自己跌進山谷,已經做好心理建設,承認這最壞的現實,沒想到,天上還會滾下一塊巨石,正正打中她的頭頂。世事沒有最壞,只有更壞。打死她都沒想到過,她的孕育竟是如此無恥醜陋。
她直着眼睛下樓,沒看見等在樓道邊的蔡根花,順手摸岀一包煙,一聲不吭坐進車子,以顫抖的手指抽出一支香菸,可是手指亂抖,硬是沒法將煙湊到打火機上,她氣得不行,一個人悶在車裡一口一聲“他媽的,他媽的”,都不知道說了多少“他媽的”。
如果說,最初以爲自己是私生女的時候,明玉還能堅強地報以“嘿嘿”冷笑,現在,連呼吸都困難。太醜陋了,而她卻是醜陋的果子。太醜陋了,太醜陋了,太醜陋了……她還寧願是個權色交易的孽種。這樣,起碼她還能徹底脫離蘇家。
現在,她算什麼呢?她是個生來就被詛咒的。她不知道自己需要多少自信自強,才能正視自己的出生。
災難!
她終於點燃一支菸,而一支菸很快抽完,她眯起的眼睛裡只有熊熊怒火。如此醜陋,她卻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如果可以,她恨不得學哪吒剔骨剝皮換取新的出身。她又抽出一支菸,她無法開車,就坐在車上接二連三地抽。
她又想到一個更可能的可能。天曉得,她是不是媽在外面不小心懷的野種,爲掩人耳目,又死活將丈夫拖回家制造既成事實。這樣的媽,什麼事做不出來?這事兒,只能靠把爹拖去測dna才能最終確定了。但是,明玉知道自己不會去測dna,這事關她的名譽,她眼下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將憤怒埋在心底,然後,換上一個面具,風輕雲淡地展示給別人:天下本無事。有人不要臉,她還要活。
她有點委決不下,是上論壇將此事拋岀,然後表態,從此自絕於蘇家,蘇家人也別來找她;還是做人厚道一點,過去的事讓它過去,她自己心裡有個節制,以後與蘇家人劃清界限,不再主動接觸。她心中偏向前者,明人不做暗事,父母做得出來,她寫得出來,自絕於蘇家前,怎麼也得走得明明白白,給大家一個說法,告訴大家,蘇家徹底對不起她蘇明玉,她本來就不屬於蘇家。
她很能猜測到媽媽的忠實兒子們可能有的強烈反彈。但是,與她何干?事實就是事實。她一個受傷者被壓迫一輩子了,難道還得去照顧既得利益者的小心靈?公平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她有能力,她自己會創造,她也會面對反彈。
明哲倒也罷了,她最想告訴的是蘇明成,這個媽媽的好寶寶。他被拘留時候的表現她保留證據,會尋找機會燒給媽知道,而他最愛的媽的底細,她也會一五一十告訴他,讓這母子倆償還她以前所受的所有不公。她不是蘇大強,她不會逆來順受,她受的,她必還,無論是好的,孬的。
對,就這麼解決:恩怨分明,得失計較。她不是聖人,她只要公平。
趁熱打鐵,她準備這就回家將今天新鮮熱辣的對話記錄下來,發上論壇。可她眼下四肢激動得一直顫抖,根本沒法動手穩當開車。她深吸一口氣,下車到後備廂取出一瓶白酒,大大喝了一口。很快,酒勁便瀰漫四肢、腦袋,可她的四肢依然顫抖,她不得不又喝一口,纔將酒瓶扔在一邊等待平靜。終於,她能穩穩將車開岀去,可她也不得不用最大毅力控制自己的雙手雙腳,別使勁過度,車速過快。
好不容易回家,她打開電腦便將對話如實記錄,可心裡實在憋悶不過,打幾個字,就忍不住一拳砸書桌上放氣,嘴裡喃喃罵聲不絕,砸得拳頭火燒火辣,差點打不成字。好不容易,才把一篇打出來,她快速排版打印,去找傳真機。
電話那端是蘇明成,朱麗還沒回家。明玉簡單道:“你打開傳真,有一份今晚的對話記錄傳給你,我和你們爸,有關我身世的追究。”
明成有些許酒意,一聽是明玉的電話,他本來不想給信號,但是,對話記錄的內容吸引了他,正是他想知道又不敢找爸去問的。他明晰地聽岀“我和你們爸”這五個字似乎指向真實內幕的細節,他沒回答,他不願與蘇明玉對話,但利落地給了明玉信號。一會兒,傳真機“突突突”地吐出密密麻麻的打印黑字。
明玉抿緊嘴脣,咬緊牙關,看着傳真紙進去又出來。收回對話記錄,她猶豫了一下,終究是沒有撕了記錄,摺疊整齊,收回書桌抽屜。
將對話發給無知無恥的蘇明成,明玉感覺自己心頭岀了一口氣。情緒是垃圾,是垃圾就得找地方扔了但得扔對地方。這張最原始的打印文本,她會找時間拿到媽的墳頭燒了,同時燒的將是蘇明成可憐相的忠實記錄。非此,何以解恨。難道也讓她像蘇明成他爹那樣號叫嗎?她不是懦夫,她不會順從,她會自己着力解決困局。
至於蘇明成將受的震撼,那是她需要考慮的嗎?那麼,誰又來幫她考慮?
可這一夜,她已無法入睡,雖然四肢不再發抖,可腦袋興奮得滿是亂麻,亂麻中一半是罵人的粗口。她還想砸東西,想抓起電話罵人,想衝出去滿世界亂跑,可她最終只抓起電話,撥了一個心中很熟悉的號碼,撥通之後纔想起這是柳青的,料想柳青這個花花公子肯定還沒睡,不打攪他簡直天理不容,她很多悶氣要向柳青倒,只有柳青最能理解她,她即使不說出實情,他也能有感應。她今天心裡煩得很,需要說出來罵出來。
電話倒是很順利打通,可是柳青也喝酒了,在電話那頭搞不清,一會兒瑪麗一會兒莎麗的,明玉起碼在他嘴裡聽清楚三個女孩的名字。明玉今晚本來就暴,聞此不肯再說,對着手機憋了會兒氣,又聽柳青大着舌頭胡說幾句,掛了電話。
她不得不衝下樓去,找來扔車子上的那大半瓶白酒,一個人坐廚房,擂着桌子就着巧克力,將剩下大半瓶酒全喝了下去,然後,往地下一倒,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