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做個受難調查,最近這三年,恐很有人比得過齊傲天。
十三郎也比不了,雖然他很忙,很苦,還不停地替齊傲天分擔詛咒之力,承受無盡折磨。親眼目睹三年來的變化,僅憑其至今還能保持神智這一項,齊家少主便有太多地方值得欽佩,乃至讚歎。
他還挺樂觀,從話語裡便能聽得出。
“總聽黃花姑娘吹牛,說十三先生如何如何了得,如何如何心狠手辣。”
躺在地上不能動彈,齊傲天歪着眼睛譏諷道:“事到臨頭幹啥呢這是,娘娘調?”
十三郎笑罵:“想死還不容易,犯得着激我。”
齊傲天說道:“沒拿心情,實話是說罷了。”
當年制訂療傷、兼破局方案的時候,十三郎提出活擒化骨蟲這條計劃,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對此最堅定的支持者並非十三郎本人,而是身受其害、無時無刻不被折磨的死去活來的齊傲天。
化骨蟲爲寄生,危害本質上就是吸食修士的本命精元,但其過程非常奇異,應該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進入修士身體後,化骨蟲首先做的是保護自身,化實爲虛與血肉相融,幾乎分辨不出誰是誰,誰又是它、或者一部分。當其本能覺得足夠安全,化骨蟲開始擾亂修士靈根,也就是道基;通過這種方式,修士慢慢會失去調動修爲的能力,成爲一具擁有強大力量、但無法運用的行屍走肉。
到這個時候,修士連元神脫殼的能力都沒有了,若無外助,便只能任憑化骨蟲爲所欲爲。
完成這兩條,化骨蟲纔開始幹正經事:化骨爲食,聚法成元。它釋放出一種不明氣息,使得修士全身筋骨慢慢退化,逐步變成與血肉相似;奇妙的是,此期間儲存在修士經脈、血肉、乃至元嬰內的修爲會慢慢滲如筋骨——本爲筋骨的那部分,使其逐步變成機器純粹的精元。
最後,化骨蟲纔開始享受美食,一點一點地吞食,一點一點成長,直到某天修士精華被它徹底吸光,人還是活的。
一具全身無骨、無精華、無法力、無修爲、無痛苦、甚至無感覺的活死人。
到這裡人人都能看出來,化骨蟲這類妖蟲既強大也脆弱,強大因其難以從人體內分離,脆弱則因爲它對身外威脅毫無反擊之力,只能寄望於“不殺”!然而話說回來,當有人意識到這個人真的無法救治,剩下的選擇毫無疑問,會將被寄生的修士殺滅,化骨蟲對此無能爲力,只能等死。
當初一戰,身中化骨蟲的兩個人,齊傲天察覺太晚、加上連番逃亡激戰顧不上處理,當大家傳送初步安全後,可用“病入膏肓”形容。反之蘇老闆運氣比較好,入體一半被齊傲天以真火附身,雖然此後仍入肉身,但其一直在第一步驟掙扎,來不及對蘇四做出太多手段;再後來,十三郎以胭脂火靈相助,歷時七晝夜,終於將那隻化骨蟲從內部煉化,消除禍根。
齊傲天怎麼辦?
“楚胖子不止想殺了我,還想要我一身修爲。”
地面上,陣法中央,齊傲天的身體像一團混水般流淌,說話的時候,其面孔幾乎平貼在地面,形容不出的詭異,更有發自心底魂魄的怨毒與痛恨。
“三年活罪,我對化骨蟲瞭解的足夠多;現在的我就是一塊人形大補丹,只要有辦法把化骨蟲取出來,餘下就是最最純粹的法力與精元。”
這番話道出化骨蟲的應用方式,可將它看成一條最最高明的煉丹蟲,所用材料爲活生生的修士,煉出來的成品就是人形丹藥,需在嚴格保護下才能進行。除了這一點,化骨蟲培育、化骨過程也是問題,週期太長,且多半不太好養。
回頭想想當初那一戰,楚胖子開始不出全力,後來發覺有機可趁,遂以化骨蟲用在齊傲天身上,用意無非是獨享這個戰利品。
他要的不僅僅是齊傲天的命,還有他兩千多年修來的精元法力,與身體裡的一切!
齊傲天明白的事情,十三郎同樣心知肚明,於是說道:“你說的我懂,我肯定化骨蟲能取出來,但不確認我的方法可行。如果不行、或中途出現什麼變故的話,再想別法千難萬難,你就死定了。”
這話說的輕了,問題又何止這些。可預想的情形是,不要說取不出,只需化骨蟲出現掙扎,使得齊傲天化骨而成的那些銀波動盪,結果會造成骨肉不分,變成一個,變成什麼......
腦袋長在胳膊上,大腿骨跑到肚皮,腳掌飛到頭頂,誰敢說一定不會發生?
十三郎說道:“反之如果你不想,經過胭脂鳥這幾年追蹤研究,有七成把握將其殺死在體內。”
三年相處,彼此熟到不能再熟;不談言語交流,僅道無數次替其分擔詛咒,十三郎也不忍就這麼看着齊傲天死掉,或變成廢物。
“我已經死了!”
齊傲天大叫着想擺手,做出來的動作卻是整條手臂如水波盪漾,透過皮膚能夠看到,其臂骨變成一條銀白色的圓形通道,內裡如水銀緩緩晃動,真的是......無法形容。
“你心裡知道,這樣的我還不如死掉。”
聲音嘶啞尖銳,齊家少主拼命搖頭,讓人忍不住擔心裡面的東西會不會倒出來。
“四老闆的情況我看到過,與我完全不同。化骨蟲入體時間太久,縱能殺死,期間必有一番大戰;如今的我哪經得起被當成戰場,勢必變得一塌糊塗。”
“至少還有元神。”十三郎默默說道。
“那也不行!我的神域散了,法相化了,只剩下元嬰虛弱不堪,而且沒有合適肉身可換;縱有也會大大跌落。除非......你把肉身獻出來,本少主可以考慮。”
“滾蛋!”十三郎破口大罵。
“就知道不行。”
齊傲天不生氣,語氣幽幽說道:“唯一希望就是像你說的那樣,讓它自己忍不住現形,完完整整抽出體外;此後我才能重拾道業,以狂靈道把身體煉回原樣。”
話頭忽轉,齊傲天說道:“事實上,化骨蟲也幫了我的忙。此前我的修行出了問題,法力本身就不穩,如今再不用擔心這個,加上有了正統功法,重修狂靈道,我有把握在最短時間內破劫。”
十三郎說道:“這個我信。”
徹底重修,憑空繼承一身強大修爲、且不需要絲毫調和,再大過錯都能挽回。此劫可破的話,齊傲天因禍得福。
齊傲天努力笑了笑,說道:“傳說劫境修士個個都要經歷生死大難,劫之一字由此而來。之前我還不相信,現在印證了,果然前人之言不虛。”
聽到這裡十三郎忍不住笑,說道:“個個像你這樣,劫修應該再少十倍纔算數。”
“就是個比方。”齊傲天何嘗沒有怨言,內心覺得老天實在太殘酷,破劫之難遠超預計。想了想,他繼續說道:“程血衣那邊,我覺得他在主動尋劫。”
嗯?十三郎有些不解。
“落在你身上。”齊傲天解釋着,幽幽說道:“若非爲了這個,估計他不會與你聯手。”
“好大帽子!”十三郎少許明白,譏笑道:“誇我我沒意見,別亂捧,我怕摔死。”
“我說真的。”
想想覺得沒意思,齊傲天說道:“算了算了開始吧,耽誤下去,胭脂鳥非把我的火源真力全部吸光不可,反倒成全了它。”
“那是你的榮幸。”淡淡嘲諷一聲,十三郎揮手激開陣法,重重禁制瀰漫足有數萬,將齊傲天全身上下層層包裹,縱爲流動之體也絲毫動彈不得。
十三郎還不放心,反手把三殿下與天心請出來,準備萬一化骨蟲露而不出,藉助它們的神識之力、與毒性強攻。
只是預備,化骨蟲奇異莫名,能否生效,十三郎自己也不知道。
齊傲天能看到周圍一切,一臉驚異道:“這條大狗不簡單,有龍氣。”
是嗎?十三郎多少有點詫異,不是震驚齊傲天的眼光,而是懷疑三殿下的變化;他暗想當初大家可沒這麼直接說,難道是因爲這三年......
“汪汪!”三殿下狂吠兩聲,大約是覺得十三郎墨跡,趕緊辦事趕緊讓自己回去,繼續抱着球球睡覺,繼續成長。
“急什麼!”
大事不容生亂,十三郎厲聲呵斥,傳出神念威脅嘲諷,要它務必保持警惕但不能輕易行動,否則必定殺之剔骨扒皮取肉燉湯。
“嗚嗚......”
殿下老實了,十三郎再度揮手,將最新一批、數量多達五萬的厭靈蟻通通放出來,密密麻麻如雲霧瀰漫,真正神仙難闖。
有了這些手段,哪怕化骨蟲有天大本事,縱使懂得虛空遁法,也別想輕易離開。
做夠準備,十三郎這才小心翼翼取出一隻玉瓶,啓封放置在齊傲天身邊、事先早就準備好的凹巢內。一股淡淡香甜氣息隨之散放出來,室內無論是人還是獸,精神均爲之一震。
爲了不讓化骨蟲察覺,這裡是唯一不受禁法控制、無一絲波動之處。當然,假如它認爲這裡最安全,那最好不過。
“這就是降頭蜂的蜂漿?挺好聞的。”
齊傲天還能開口,好奇之後板正神情,說道:“感覺到了,我的血脈已被提純,日後修行必能事半功倍。”
十三郎微諷道:“那得多謝我才行。”
言罷,十三郎最後取下一隻專用獸環,法力催動忽又停下動作,望着齊傲天看了半響。
“咋了?”
“稍後你會徹底失去神智,直到成功或者......還有什麼話,最好現在說出來。”
“呃......”
齊傲天認真想了想,說道:“想託點事你又不答應。這麼着,萬一不成功就把我殺掉,之後該怎麼用,你心裡明白。”
該怎麼用,不是該怎麼做。
十三郎半響無言,良久忽然笑起來,笑容不見憂傷憤怒,相反詭詐而且得意。
“知道了,我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