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跳躍,符文密集,血錐昇華進程緊湊,兩邊的人也沒閒着。
程血衣不可能放棄,雖然他知道對方講的是實話。對他而言,血錐不是一件寶物那麼簡單,還是他的臂膀,朋友,甚至兄弟。數百年征戰,它是自己最可信賴的依靠,無怨無悔,無所畏懼,殺仇斬將,所向披靡。
無數次絕境逢生,多少回屍山血海,沒有它,程血衣不知死了多久。
最絕望的時候,它總會釋放淡淡熱流,讓他不因頹勢閉眼;最孤獨的時候,它總會用強悍默默提醒,他還有它,它還是它。非但如此,這隻錐還能用冰涼提醒他不要衝動,無數次規避可能發生的殺劫,與陷阱。
曾經屠戮十萬修,陳血衣早已習慣血錐的存在,一錐在手,無懼天下。
一句話,讓程血衣放棄那支錐?不如干脆殺了他!
那枚靈符內封印的血錐核心本質爲器靈,血錐就是它的身體;器靈天生擁有掌控權,就好比人類靈魂與肉身,當魂魄發現有外力佔據自己的肉身,焉能不與之拼命。
血錐與程血衣相依爲命,然而對器靈來說,陳睿是個徹徹底底的陌生人;相比之下,程世雄早有精魄融入,優勢不是一般的多。需要提到的是,器靈與本體之間感應靈敏,血錐畢竟跟隨陳睿太久,任何思維變化都能瞭然於心,爲防被其提前察覺,程世雄、或者程家老祖封了器靈的部分神智、且沒讓器靈認主,這纔給了程血衣一絲機會。
是機會,同時也是陷阱,陷阱中的陷阱。
血衣殺者施法不停,期間時而揉入精血餵養,竭力維持、並試圖鞏固與寶物間的心神牽聯;如今他要做的,不是隔斷血錐與器靈間的關聯,而是讓它迴歸的同時接納自己;爲了這個目標。他不能阻止寶物進階,相反還要主動相助。
把器靈看成生命,進階就相當於昇華,誰試圖阻止、必將被其視做生死大敵。再無和解可能。程睿唯一的希望在於器靈的選擇,需要它主動捨棄掉與之融合的那絲程世雄的精魄,接納他這個從未見過面、佔據自己身軀的陌生人。
放棄自己的一部分,接受他這個殺戮魔頭。
難似登天!
“我......是一個魔頭,從一開始就是。”
全部心神集中於錐,程睿有些驚奇地發現,今生今世他從未如此平靜,客觀,而且真實。生命就好像是一場夢,醒來突然到了現在。再或者,現在的他纔剛剛出生,剛開始接觸這個世界、與自己。
“我任性,偏執,遇事瘋狂。從不顧及其它。”
“我有大好資質,我有渾厚背景,我有親族關照、部衆擁戴,走遍星空,很少有人比我擁有更多。”
“但我不在乎,我......只在乎自己,只考慮自己。”
“我爭大位。不是爲了權柄滔天,而是爲了證明一下,僅此而已。我多殺戮,不爲仇怨也不是喜好,而是因爲他們妨礙了我,僅此而已。”
“我爲舒家女子癡迷。從未想過爲何會如此;我爲舒氏復仇,並未想過舒氏要的是什麼,滅族原因何在。”
“我這樣做,就是因爲我想這樣做,僅此而已。對我而言。生死榮辱、人妖鬼仙、善惡親仇、家國理道,這些通通沒有意義,我要的只有我想的,我想的就是我要的,其餘什麼都不管。”
內心低吟到此,陳睿深深嘆了口氣,臉上首次、或許是此生第一次浮現出落寞的神情。
“所以我是魔,一個自私、無恥、墮落的魔。”
“你是一支錐,一件法寶,一把武器,一具即將擁有靈魂的身體。”
“我想先恭喜你......嗯,這是我第一次爲別人高興,對象是一支錐。”
“你陪我殺了千萬人,我從來沒問過你的意願,因爲我是魔,一個只管自己的魔。”
“武器是用來殺人的,我一直這樣認爲。直到剛纔我才明白,原來武器不但能殺人,還能殺魔。”
“你殺了我。你殺死了一隻魔,殺出來一個人。”
“我沒有把你當成武器,我當你是我的一部分,但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魔的想法。如今我才知道,你是你,你不是魔,不是我,更不是我的一部分。”
“你讓我認識到這個世界不只有我,還有你,有他,有她,還有它。”
“從現在起,我將成爲一個人。”
“而你,是我認識的第一個人。”
“......又或者,你是第二個?”
心內閃過那張臉,程睿發現有個名字屢屢在腦海中出現,微微皺眉。
“蕭十三郎......算半個吧,他和別人不一樣,嗯,當然不能和你相比。”
講到這裡再度停頓,程血衣發現血錐進階距離尚遠,自己的精氣卻已經不多。
“進階上品,果然艱難。”
臉上寂廖冷漠依舊,血衣殺者**上身,不少地方血跡已幹,漏出來的皮膚像死人一般泛白,一點都不像生境大能。
“這是一場戰鬥,進階之戰。”
“既是戰鬥,便讓你我回復魔性,做回那個戰無不勝的魔!”
“魔是魔,人是人,戰鬥就是戰鬥,莫爲成魔怪乎戰。我生來就是魔頭,不是因爲殺人才變成那樣;如今我變回人,依舊能夠殺戮如魔。”
“以往都是你爲我而戰,現如今,讓我先替你打贏這場仗!”
言罷,程血衣反手插進自己的胸口,握住、拽出一團之前因破關而碎、分不清模樣的內臟。
“通通拿去,破境之後征戰天下,殺他個天翻地覆!”
“殺他個日月無光,乾坤倒轉。”
“殺他個人人敬畏人人怕!”
“殺出你的道!”
對面,程世雄看上去信心滿滿,實際也在發力,藉助早就融入的精魄爲媒。排斥、並且碾壓對手。
過程並不順利,波折難免依次克服,整體推進還算平穩。
器靈與本體分別太久,本體被程睿感染太久。如今雖與器靈相見,難免有個熟悉、適應的過程。通過那絲精魄,程世雄能夠感受到本體的抗拒,雖無靈智,卻有一股冥冥意願。就好比木天生不願與刀劍相碰,火焰最煩洪濤一樣。
這很正常。
萬物有靈,這裡的靈不像生命那樣能夠主動思索,而是本源微粒包含的意願。通常,這種意願無法被察覺,因此沒有人在乎;血錐在沒有器靈歸位的情況下釋放出能被察覺的意願。只能說明其本質被激發,將來潛力更足。
這樣很好,好的不能再好。
“你是法寶,天地靈物!”
“我爲程氏宗族弟子,老祖親傳。”
“你由程家老祖打造身軀。集中無數珍稀,樣樣皆爲天地靈物。”
“你經祭拜誕生靈智,生來就是這具身軀的主人,誰都改變不了。”
“信術有缺,這是老祖親口對我說的話。爲了讓你更加完整,將來能有更高成就,老祖將你與身體分開。溫養魂魄,身軀投進世間烘爐。”
“人間繁雜,初生之靈脆弱,易被外魔侵蝕。老祖之法,讓你的身軀感受世間一切,憑其與魂魄之間割不斷的聯繫安全感受。體味,進而成長,培育辨識之能,靈之大道。”
“你是靈寶也是武器,將來難免徵戰天下。然而殺戮最易催生魔性。爲保你的靈智不失,老祖纔想出這樣的法子,避免你入魔。”
“如今,你的身軀有成,魂魄養大,合一便能登臨大寶,相當於修士築基成功,自此踏上修行路。”
“這是你的路,程家與我只能相助至此,接下來,大寶稱仙需要走的路很長,需經無數磨礪。”
“跟隨我,我不要你認我爲主,而是當你爲夥伴,如兄弟,如手足,如我的一部分。”
“我會爲你尋找最好的材料,最純淨的信力,最完美的陣法構道,最優越的修煉環境。”
“還有最合適的對手!如今的你已經懂得,寶物成長需要對手,需要戰鬥才能提升感悟,需要不斷戰鬥。”
“這些我都會幫助你做到,一步一步避免差錯,穩穩前行。”
“與我一道雖有徵戰,但與和程睿在一起不同,你將不只爲我而戰,還爲了你自己。”
“我有精魄與你融合,你能知道我的真實想法,無半字虛假。”
“成仙還是成魔,在你一念之間。”
從內心講,程世雄其實有些擔憂,血錐伴隨陳睿征戰多年,任誰都能知道他們之間的聯繫有多深,要割裂他們有多難。說句不算過分的話,假如程血衣一下子放棄,程世雄反而不放心,因那代表他僅僅失去一件寶物,損失部分實力罷了。
法寶對修士的作用有多大?不同的人有不同看法,所佔比例也不相同;根據以往事例,程睿多年只用一寶,老祖因此斷定血錐對其意義不同,重超一臂。
搞定血錐就能搞定程血衣,次序錯不得。
事實證明這個判斷是對的,如今程世雄大戰上風,血衣殺者明知不敵,依舊苦苦支撐。
這樣最好。
他在流血。
他有多少血可流?
他在燃燒生命。
他還有多少生命?
他剛剛經歷一場心難,體內每一絲血肉、每一分法力都帶着怨毒與仇恨,這樣的他,怎麼可能被器靈接納?
別以爲器靈都是因殺戮而生,不要把它們當成魔頭;事實上,器靈本質爲純淨之體,最最需要細心呵護,需要正面、陽光與溫暖才能滋養的天地精靈。當初,這支錐也不是什麼兇器,而是程家打造後通過信徒祭拜而成。
修真界公認,信力是一種祥和、純透的力量,絕非凶煞。
證明這點很簡單,縱觀宇宙星空,但凡與信仰有關,宣揚善道者纔會擁有持久生命力,那些兇徒狂魔爲人所棄者,囂張一時或許可以,哪個能夠淵源廣博。
不是沒有兇靈,只是兇靈註定不能長久,器靈天生能夠感應到這點,自然會做出對其有利的選擇。至於誕生之後是惡還是善,就好比人類嬰兒成長過程一樣,那是後天的事。
程睿,程血衣,血衣殺者,血衣狂魔......哪一條夠資格?
退一步講,假如這樣還不能取勝,程世雄活該被擊敗,怨不着別人怨不着老祖,只能怪他自己。
戰鬥由鬥法轉向意志,進一步轉化成道念之爭;這樣的戰鬥,表面看去波瀾不生,內裡暗濤洶涌,比鬥法兇險一萬倍。
兩人角力一支錐,相持難下。
兩人全力以赴,不敢絲毫鬆懈。
此時此刻,幾場戰鬥在各個角落同時發生,星辰風暴屢屢被攪亂;億萬萬星點聚聚合合之後,一些細微變化隨之而來,以修士不能察覺的方式波及整條星漏淵。
慢慢地,那些星點開始上下波動,不是某一處,而是萬里區域同時進行,節奏趨向一致。
彷似呼吸?或者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