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起西方,色昏黃,如深埋地下沉舊的盤。
漆黑世界有了光,但不顯得明亮,相反有一種悽慘慘的迷濛;院落冷清,四周牆壁上荊棘糾纏,根根利刺閃爍幽光,如惡魔費力睜不開的眼。
曠野有聲,耳邊時聞獸吼起伏,多帶有淒厲悲涼的味道,放眼看,背後山巒影影重重,不像真實存在的山,而是從天空投下的影。
白天與黑夜,祥和與悲烈,熱鬧與孤獨,完全兩個世界。
“這不是月!”
陰寒氣息無由而生,十三郎緩緩站起,目光隨着月亮走,神情漸漸凌厲。
日熱月涼,溫度有別,生機並無不同;日照中天帶來洶涌火力,月起月落同樣孕化萬靈,好比陰陽互動方能構成完美的圓,生機始能循環無限。
不需要神識,不用睜開靈犀,生滅道是最好的眼睛,十三郎一眼便可斷定,此時升空的月亮死寂沉沉,悲慘慘寒徹徹,反在吸納大地生機。
此外還有它的軌跡,從太陽落下的地方升起,徑直跑向反面。
片刻觀察,十三郎心裡確認無誤,月亮在重複太陽走過的路。
白日陽間盛世樂土,夜裡幽冥淒涼鬼地。
爲什麼?
看看去!
片刻沉吟,十三郎臉上閃過決然,拔地而起。
天多高?能否觸摸,感受一下其溫度高低?
不好說。
比如滄浪,天爲一層旋轉罡風,十三郎結丹時便曾與之接觸,高不到那裡去。狂靈之地,天空實爲大陣封鎖,天大本事無邊抱負,碰到它就得掉頭。上界星域,天是那玄奧莫測深空,縱有真靈展翅高飛,依舊摸不透邊。
這裡的天與上述皆不同,它高大、遼遠、深厚無盡,同時近在咫尺。
近的月亮遠的是天,十三郎選擇時機正好,月中天時筆直向上,只見昏輪越來越大,漸漸佔據了眼,代替了天。
當週圍再無別物存留,意味着十三郎抵達月宮,進入天的內部。
一片陰風世界。
全是風,但與滄浪上空罡風不同,這裡的風不純粹,應該叫風沙。大地遠觀其昏黃一色,進入才知內部光怪陸離,點、線、面找不到一色單純,處處交織,處處冰寒。
內熱外冷,剛剛進入月宮十三郎的身體上馬上結出一層冰霜。狂烈風沙浩蕩而來,如刀似槍如網似壁,四面八方無處不在,且無固定方向。風吹過,冰霜被斬開、凝結、撕裂、凝結、掀起、凝結,過程重複大力如山,將他變成一具人形冰坨。
十三郎沒有止步,也未激發修爲,以肉身抵抗風暴走向內部。此時此刻他感覺到,那種熟悉的感覺從未如此濃郁,似乎其源頭就在前方。
那還猶豫什麼!
行之前,十三郎回頭、或者叫低頭,看到一片被黑暗籠罩着的大陸、也就是自己剛剛落足的人間世界,奇妙的是,明明這裡有光那裡黑,十三郎卻能看清全貌,就像擁有神祗的眼。
大陸不算大,至少看得見的範圍不大,其周圍被一圈混沌所包圍,絕無半點星天;這或許表明它是獨立世界,找不到任何通道與外部溝連。
大小從來都是相對的,這片大陸與一界一星相比不算什麼,對人而言依舊無邊無際;望着周圍,十三郎本能地想要估量一下,視線不免在周圍混沌上停留。
他想大約丈量一下尺寸,結果招來大禍。
“吼!”
似真似假,如幻如夢,怒吼直接響於心神,十三郎通體劇震,身外堅冰瞬間破碎,被風沙席捲絞碎成齏粉。感覺像是被人打了一圈、並在油鍋裡炸過,氣血沸騰,神魄不寧,倒退三千丈。
“界律!”
不需要懂,沒必要見過,內心自有聲音警告,如萬靈萬物吶喊同聲;十三郎趕緊收回視線,毫不猶豫盤膝定坐,法力催送,疾轉八十週天。
有形界律!
看得到的法則!
包圍整個世界的法則之力!
如能把它換算成修爲,該是什麼樣的境界!
這種事情別說十三郎,走遍星空,怕連真靈一生都沒有機會遇到,更不要說與之“親密接觸”。十三郎心裡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夠活下來不是因爲強大,而是因爲那層界律並無殺心,只是警告而已。
當然,換成別人來做同樣的事,要麼根本進不來、上不去,要麼被風沙絞碎,要麼看不到那片混沌,看到也可能神飛破碎。十三郎剛剛投出的那一眼,實爲萬萬年難遇的一次巧合,千百種機緣湊齊才能發生的偶然。
片刻調息,確認自己沒有遭到重創,十三郎重新站起身,心裡默默警告自己:不要看,不許再看!
界律法則,大凶亦是大機緣,那片混沌爲守護世界的法則所演化,極有可能包含宇宙孕生之至理,對普通修士而言只有凶煞,然而對大能、尤其真境上的大能而言,打破頭、撕碎魂也要多看幾眼,非得有所領悟、最好能夠全部領悟。
十三郎也想那樣做,可他沒本事,只好強行壓制心中慾念,默默掉頭。
除了怕死,十三郎還要趕時間,現在他知道這個世界的黑夜與白天等時,月宮一晚、實際半晚飛過大陸,而他需要在天亮之前返回,不能讓叮噹擔憂。
風沙中猶如千刀萬剮,陰寒之氣愈行愈烈,十三郎整頓心神舉步向前,神情堅決,快似流星。
一步百米,身體在不停敲打中不停搖晃,壓力越來越重。
千米,三千米,五千米......風沙沒有盡頭,那股熟悉的感覺慢慢清晰,越來越近。
千丈萬丈轉瞬即過,百里千里身後消失,眼前風沙愈發狂烈,其威力已能威脅到、甚能絞殺生境。
入界帶不來一件寶物,連胭脂鳥都被拒之門外,這樣情形,他的修爲變成唯一後手,偏又不得不省着用。肉身強橫不等於能夠抵抗一切,風沙只是一方面,那種陰寒之力最讓人頭疼,前進到這一步,十三郎就像冰雪中行走三天三夜的普通人,從血液到靈魂,幾乎都被凍僵。
出道至今,十三郎從未試過肉身極限,現在有了機會,叫苦不迭。
幸運的是,冰寒之力難熬、也給他帶來一部分保護,凍結冰層抵擋風沙,幫助消除很大一部分力量,若非如此,十三郎早已遍體鱗傷。
再行千里路,風沙愈烈,陰寒更猛,越發難以承受;冰潔冰層崩碎的速度越來越快,留下寒氣侵蝕內腑,十三郎的身體開始破損,神智麻木,視線模糊直到完全睜不開眼,動作變得僵硬,速度爲之降低。
此時的他,遠看就像一具殭屍,渾身上下,毫無生機。
三千里,四千裡......身體上飛出一點點鮮紅,瞬間混合在風沙中被吞噬,十三郎快要忘記自我,僅憑一縷感應、一絲執念前行。
只憑本體不用神通法寶的話,這裡的風沙或能威脅到劫修。滿打滿算,十三郎只修煉三百年有餘,且不動用修爲抵抗風沙,縱有幾般巧合減緩壓力,仍難支撐太久。
一句話,他快不行了。
一點黑光呼嘯而來,周圍萬股狂風,只有它能夠行動自如,像是具有靈智。黑光留意到十三郎的存在,好奇、並有些貪婪的在周圍遊蕩,小心翼翼地觀察着什麼。
幾乎同一時間,十三郎心頭生出凶兆,就好像黑夜之中摸索的人看到一絲光,仔細看又像餓狼的眼,光亮、但有千般殘暴。
他繼續走,黑光悄悄跟隨,它看着風沙掀開冰層,看到十三郎的身體流血,血飄散而未散.....黑光一下子撲上去,將那些飄散的鮮血吞噬。
真是美味啊!
於是黑光意識到,自己此行並非完全靠運氣,而是冥冥中受到美食吸引,看似無意,實則早有定數。
既如此,何不吞了他!
自己並非唯一存在,如被同類找到這個人,豈不是要分一杯羹,與自己搶奪?
想到此,黑光發出嗚嗚嘶鳴,圍繞十三郎的身體飛速旋轉,尋找下手的機會。
它的靈智不高,但能感覺到那個美味似乎不止有美味,似有極大凶物隱藏其中,一旦是真,自己可能面臨危險。
本能提醒它不要輕舉妄動,而且像這樣走下去,那個人遲早會被風沙切成碎片,到那時,一切都屬於自己。
不行啊,萬一有別人來怎麼辦?
感應中傳來陣陣波動,黑光能夠知道有同類察覺到異常,正在尋找源頭。
風沙狂暴無序,即便是它、最多隻能行動自如,不能準確判斷方位,黑光估計它們需要一會兒時間才能找到這裡,可......終究會來的。
這人怎麼還不死?
不死也就算了,爲什麼他走的這麼快!而且方向一直對着那裡,對着那個令黑光畏懼的核。
他怎麼能保持方向,一點都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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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了他!
必須吞了他!
只能由我吞了他!
想着走着,黑光連續吞食幾口鮮血,心中慾念被刺激到無以復加,終於......
“嗷!”
“殺!”
尖銳嘶鳴,伴隨一團蓬勃之火,黑光貪婪的叫聲變成慘嚎,身體在一瞬間變成了灰。臨死前,耳邊傳來清晰斷喝,十三郎周身紫火升騰,蕩盡冰寒與死寂;剎那間,風沙當中轟鳴震盪,如閘刀落頂後兩側排開,當中一條鮮紅大道。
法力全開,十三郎變身舞者在風中翱翔,發出一聲驚喜、也有憤怒的狂嘯。
“原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