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呼未止,灰哥的頭與靈機的頭撞在一起。
那是真靈之火,雖然造界不爲攻伐,雖然目的是生而不是死,可它畢竟出自真靈之手,本意爲平衡冥界而生。
詭異的一幕出現,頭與頭接觸的那個瞬間開始,灰哥頭顱便開始消失,身體由於慣性向前推送,一點點變成無。尤爲恐怖的是,明明灰哥身體比那顆頭顱大很多,按理應該形成一個洞,或者整體燒滅;實際情形不是這樣,頭顱當中如有千萬隻手,牢牢抓住灰哥的身體、包括每一根毛髮都不放過。
龐大的身軀就這樣撞進小小的頭,沒有灰,沒有煙,沒有屍骸,沒有任何殘留。
神仙難救。
飛蛾撲火尚能冒股青煙,螳臂擋車猶能聽見脆響,螻蟻搬山,搬不了山但能鉗子走砂礫;灰哥不如它們,非但沒能鬧出動靜,連魂魄都沒留下。
沒有魂魄。
沒有魂魄?
沒有魂魄!
“啊!”
突如其來的尖叫,靈機從癡呆狀態一下子清醒,爹死娘改嫁般猛撲過去,死死抱住頭顱左右端詳。
頭顱本就在其手中,哪裡來的猛撲又何須端詳,做出這樣的舉動,只能說靈機太激動、或者太絕望。
現實爲後者。
灰哥死後沒有魂魄,居然沒有魂魄!
千般猶豫萬種決然,靈機冒着與十三鬧翻的危險,好不容易下狠心動手,爲的可不是殺死一頭憨傻牲口,而是造生!
什麼都試過了,灰哥是他全部、也是唯一希望所在,但其死後居然沒有魂魄,連普通人都不如。
爲什麼?
爲什麼?
“爲什麼啊!”
昊陽邊緣一聲淒厲無助的咆哮,靈機端着自己的頭顱,瘋了一樣在其中搜索一遍又一遍,心在深淵中沉淪。
沒有魂。別說讓魂魄進入冥圈成活,根本就沒有魂。
天道爲永生設計無量劫,無量劫當真連這都看不出來?
怎麼可能?
當然不是。
無數萬年苦熬,無數萬年堅持與尋找,一直不成一直求索,這樣的生涯靈機早已習慣,早已厭倦。不管真明白還是假糊塗,他事實上在配合這件事,試圖從中找到契機。
天道那麼好鬥?狂靈又豈是隨便可以殺,漫長鏖戰,其中艱險無人可知,結果僅僅帶來又一次失望;被界魂攝入的時候,連靈機自己都不能不承認,他已經感覺到一種無量劫最最恐怖的感覺:累!
“永生可葬,無量有死,萬法難及,累時方顯。”
這句話靈機對誰都沒說,至高規則。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不是死而不死,也不是真正的消亡,而是他對十三郎講過的沉淪,如其對大灰描述過的那樣,永遠在黑暗、冰冷與無中游蕩,再無解脫之日。
靈機感受到了恐懼,比任何人都深,他沒有辦法可想,只好強迫自己不去想。
迷惘靈機四處遊蕩,遇到灰哥,殺死胖胖,毒染叮噹,與十三郎衝突……事情突然發生轉機,那個“弱不禁風”的小修提出一個讓靈機怦然心動的建議:造生!
無量劫那麼容易說服?假如不是靈機自己心動,十三郎縱然真能舌綻蓮花,休想動他分毫。
跌落萬丈深淵可怕,更可怕的是跌落後抓住救命之索,結果發現那真的只是一根稻草。
“不可能沒有,不可能!”
胡亂叫着,狂亂跳着,靈機把頭顱扣到脖子上,再從脖子上取下來,扣上去,再取下來,癲狂行止並不顯得滑稽,而是讓人覺得可憐。
他就像個孩子一樣,一心認爲自己的寶貝罐子裡藏着寶貝,翻來覆去發現是空的,不甘心不放棄,但不能不爲之絕望。
“吼啊!”
狂吼變聲哀嗥,骷髏空蕩蕩的眼眶裡流出五彩之光,絲絲纏繞成球化淚……當中增加了黑與白。
瘋癲之中靈機沒留意到這點,他是無量劫,怎麼可能哭?怎麼可能相信自己會哭?
他沒留意到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其頭顱早已沒了實體,赤色與墨色糾纏,像在進行某種角逐。
他沒留意到,當其把頭顱一次次按回身體,其身體一次次縮短變小,像變身。
他沒留意到,自打灰哥融入後開始,整個昊陽都在發生變化,外層風沙、內層火海全被引動,正以遏止不了的態勢朝一個方向聚集。
“歐昂!”
滄浪星,某山某水,背背紅妝暢遊的大灰突發咆哮,氣勢暴漲,一飛沖天。
“嗬!”
昊陽深處,金烏突然一陣心悸,莫名其妙彷彿生死大限臨近眼前,神色爲之大變。
“大灰!”
金宮內,叮噹從沉睡中驚醒,身體像被繩索牽住一樣朝外飛奔,淚流滿面。
“這是……”
山寨廣場,與族人講解人道的阿玉姐突然呆住,剎那迷茫之後表情轉冷,瞬間換了個人。
“靈機!”
半空中,十三郎疾馳中無故跌倒,起身像是意識到什麼,速度暴增,神色癲狂,厲聲長嘯。
“放肆!”
無量山上,紫心觀中,聚法壇中央,蓮仙子腹內,聲聲怒鼓連響不停,匯合成威嚴怒吼。
“放肆!”
“放肆!”
“放肆!”
最後一聲爲蓮仙子所發,強烈的危機感讓她身形爲之顫抖,心神爲之動盪,絕美容顏因劇痛扭曲,表情因狂怒而猙獰。
“放肆!”
無量山周圍,千千萬萬聲尖叫持續片刻,千千萬萬只生靈神智迷茫,眨眼間臉上恐懼之色不見蹤影,全部變爲憤怒與吶喊。
“放肆!”
……
……
正是晨陽初起時。
一怒動天下,再沒有比這更準確的形容,隨着一聲怒喝,整個界魂世界爲之驚動,八方四面四面八方,無人無地不爲之變色。
廣闊無垠的大地上,咔咔之聲爆響,條條裂縫無端顯露,蔓延擴展拉長併攏,撕開一座座山,拉開一條條河,摧毀一座座山寨與城市,變出無盡之汪洋。
地下有水!
誰都知道地下有火,誰都不知道,界魂世界的地下居然不是火,而是無邊無際的水!
一股股噴泉如狂浪衝天,千丈、來自萬丈水崖很快成型,席捲、不,應該說碾壓着大地四面推進,浩蕩八方。人與獸的哀鳴無法聽聞,瘋子與常人通通埋葬,還有那山,那水,那河流,那溝塹,通通埋葬於水下。
萬靈滅,意志不死,水潮洶涌湮滅不了點點螢光,螢光如流彙集成條條絲線,齊指無量山。
無量山上,聚靈法壇緩緩升起,後如天柱暴長,長長長長長長……長達千丈,萬米,萬里,直射高遠之當空。
四方震怒凝聚出無形之力,億萬銀絲當中聖姑舉手,一掌輕拍,拍想那顆冉冉升起的驕陽。
“不受擡舉的東西,臣服,或者死!”
……
……
曾經一指葬星辰,威力如何不提,當時聖姑端坐山頂,星空高遠無盡,當中遠隔萬重山,距離從來限制不了其施法。
揮手指尖掌影成型,玉指粉白晶瑩剔透,美到不能再美,兇到不能更兇。掌影未至,昊陽竟已經開始顫抖,彷彿山嶽鎮壓螻蟻,威勢當先臨頭。尤爲奇妙的是,明明那隻手掌不盈一握,感覺卻將整個天空覆蓋,包括那些星,那些空無,還有那顆碩大無朋、照耀整個人間的陽。
千萬銀絲匯聚成流,更有無數螢點洶涌而來,每條每個,每次每回,都給聖姑提供力量,都令其氣勢爲之狂漲。
神輝從未如此濃郁,莊嚴從未這般沉重,威嚴之下,萬靈伏地,八方朝拜,無人可以抗拒。
除了那隻鳥。
“吼!”
金烏長啼,叫出來聲如虎嘯龍吟,天空之上金輪大動,剎那間瘋長千萬倍。賁烈火海中射出一頭,一爪,一根璀璨長羽!
“烏啼,三爪,真火羽!”
金烏大唱,高鳴喚醒整座人間;三爪主攻,金烏一身攻伐盡在其中;璀璨火羽最最難得,入界金烏兩百多年苦修,只煉出這一根。
格外值得一提的是,入界金烏是個極其獨特的個體,一來它本身沒有絲毫力量,弱到不能再弱;二來界魂造陽不惜大力,得金烏之魂後本能地意識到它爲日而生、比自己更適合鑄造驕陽,因而界魂將大力隔斷聯繫,任憑金烏煉祭。
這個角度講,金烏又是最強的,比其自身全盛時還強。
轟鳴滔滔,首先相遇的不是神通,而是意志與威壓互碰,瞬分高低。
神威之下,高亢烏啼僅半聲便成無力,沙啞沉悶如弱獸哀鳴;相反聖姑臉上神情不屑,輕道一聲“不自量力”,掌勢更急。
下一刻,三爪崩飛,火羽潰散,玉掌晶瑩神聖依舊,除顏色比初始稍稍淡薄,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
“吼!”
抗爭徒勞,掙扎無用,三足大鳥倒飛金宮,身形裂成好幾份,幾難恢復。
真靈全力出手,一擊而敗。
“孽障,你的一切都是我賦予,敢與天爲敵。”
輕蔑低喝難掩憤怒,蓮仙子感受到陣痛自腹中傳來,絕美而神聖的面孔更加肅殺。
“自己找死,我就成全你。”
聲落掌收,一指破陽,緊追着金烏的身體逼近昊陽,按落、停頓……在一張面孔前,一個人的額頭中央。
對着那張陌生而熟悉的臉,望着那雙清澈中透出無窮疑惑的眼,蓮仙子楞住了。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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