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是修道之人害怕面對,但又必須面對的東西。
說它是東西,因爲沒有哪種表述能將其準確描述出來;心魔無形無質,無影無蹤,不知藏身何處,不知何時回來,無法事先防範,也不能以神通滅除。
它危害極大,偏又蘊含厚重機緣,讓人痛、讓人恨,讓人愛,令人憂,凡此種種,難以盡表。
假如將概念放得寬一些,心魔的存在並不僅存於修士間;君不見,多少君王將相因貪好所迷,幾多英雄豪傑爲凡物折腰,更有無數癡男怨女,於無數春秋上演無數悲歡離愁,起因卻往往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進而生出的某種執念所導致。
沒錯,心魔就是一種執念,只要放不開它,就是心魔。
心魔可以是死物,也可以是生靈,可以是妖,可以是魔,當然也可以是人。
對凡人來說,心魔通常意味着煎熬,可痛可喜,可愛可恨,不管怎麼樣,都是衆生難以拋去的牽掛。而對修士來講,它不再單純意味着忘不掉,而是必須面對,務求破除的一道關卡。
心魔不除,道業無求,半點都沒有誇大。
……
……
夜蓮再次說道:“這是晚輩的私事!”
燕山老祖恍如未聞,說道:“老夫推測,你曾敗於蕭十三郎之手,且不止一回,因此纔會對他的一切都如此計較,難以消除。無法自拔!”
鬼道忽上前一步,擋在夜蓮面前沉聲道:“以老祖身份。何苦朝一名後輩出手,且如此咄咄逼人!”
“呃?老夫何時出過手?”
“……”
鬼道無語以對,的確,燕山老祖沒有施展任何神通,連半點威壓都沒有放出,也沒有使用任何惑心之術,這樣能算出手?
他只是說話,說的還是連鬼道都不得不認同的話。這樣也算出手?
好吧,他的話誅心,有失長者風範,可那又如何?
嘴巴長在人家身上,人家拳頭比你大,既然已經說出來,你想咋地?
去咬他?
……
……
“鬼老。請不要再說。”
夜蓮輕輕繞過鬼道,以完全平視的目光望着燕山老祖,說道:“晚輩雖不是什麼大智大慧,多少也能明白前輩用意,日後若有機緣,當竭誠報答前輩教誨之恩。”
“這算是威脅嗎。”
反問的話被以肯定的句勢說出來。燕山老祖顯然不拿夜蓮的話當回事,略一停頓後,他說道:“這樣吧,你回去告訴大先生,四盟之事燕尾族答應了。就以你們說的爲準,但也有個前提。”
鬼道聞言大爲愕然。想不出這老傢伙爲什麼一再變卦,夜蓮則似乎早有所料,平靜迴應道:“晚輩洗耳恭聽。”
燕山老祖說道:“老夫會帶人前往妖獵森林,但是否參加妖獵會戰,以及戰後之事的安排,均以霞兒的安危爲準。她無礙則協議成,她有事則一切罷休,你們可以成立三方聯盟,或繼續在兩族大地流亡,老夫帶領族人與獵妖使廝殺,直到最後將其驅逐,也將爾等一同逐出。”
“老祖,您……要親自出馬?”中年男子難以置信,驚呼道。夜蓮同有此問,震驚的目光望着燕山老祖,心中第一次泛出波瀾。
衆所周知,正因爲有劍閣三老的鎮壓,燕尾郡才得以固守至今,讓火焱大軍不敢涉足,假如走了一位,難說不被獵妖令主所知,其後果,難以預料。
“看看你自己,成什麼樣子,難怪要被人瞧不起。”
燕山老祖失望的目光看着中年男子,嘆息說到:“放心,燕尾族並不是只有老夫,也不是隻有你,區區外來修士便想動我萬古根基,涼他們沒有那個膽子。”
當着外人的面被如此訓斥,中年男子面紅耳赤,羞愧低頭不敢再說;鬼道則在一旁撇嘴,心想你可勁兒吹,有種把劍閣抽光試試,看看這個所謂的萬古根基,能否擋得住獵妖使的鐵蹄。
這個念頭一晃而過,鬼道此時正在慶幸,哪管得了燕尾郡會如何。不管怎麼講,四方聯盟最重要也是最沒有把握的一環有了口風,此行雖不算功德圓滿,至少沒有白來。他不明白燕山爲何提出那樣一個聽起來不怎麼負責的條件,心知多半與十三郎有關,卻又想不出爲什麼,好生愁惱。
正在胡思亂想,忽聽燕山老祖說道:“這位道友修爲不錯,也是劍修?”
“嗯?”
鬼道一愣,隨後心裡微沉,挺胸肅容說道:“試劍千年,略通一二,當不得前輩讚譽。”
燕山老祖微微一笑,說道:“道友弄錯了,老夫並沒有稱讚你在劍道上如何。”
鬼道心中隱怒,沉聲道:“前輩有何教誨之處,不妨名言。”
燕山老祖說道:“教誨談不上,聽聞大先生說我燕尾無劍,道友既是劍修,老夫便想看一看,靈脩之劍又是怎麼個犀利法。”
這句話說出來,鬼道尚未回話,夜蓮已無法保持淡然,急忙開口說道:“晚輩有一事稟告,望前輩恩准!”
燕山白眉微挑,看向夜蓮的目光似有些變化,大有深意說道:“你想說的話,老夫已經知曉,不必了。”
“前輩不能……”
周圍的空氣突然凝固,每一個分子都牢牢定在原處,不能移動分毫。周圍人看去,只看到夜蓮張口結舌,紅脣不停翕動,聽不到半點聲音。
看着這一幕,鬼道心中暗自駭然。他知道,燕山修爲已真正到了天人之上,一念一思均可引動規則。方能做得到如此。
鬼道並不提夜蓮的安全擔心,此時此刻。他只擔心自己,同時也不免生出幾分振奮,心情激盪中,背後隱有劍鳴之聲發出。
燕山老祖看了一眼夜蓮,嘆息說道:“這一百年來,老夫靜心悟道,借歷代劍祖之德,終於摸到了那層隔膜。只可惜僅限於此屋一隅。若是走出去,便又成了俗子一名。”
鬼道聞之躬身施禮,誠懇說道:“前輩如此自謙,似我等這樣的人,豈非都可以自刎了事,還修個什麼道。”
燕山老祖聽得有缺,笑着說:“聞言知劍意。看來道友的劍,走的是剛猛霸道的路子。”
鬼道沒有回答他的話,暗自凝聚精神,調整呼吸,開始蓄勢。
面對燕山,他便是做再多的準備。也沒有人會說什麼,包括燕山老祖自己。
燕山老祖耐心地等着,說道:“老夫出關,四方聯盟已成,意味着日後與大先生相遇。縱有切磋也無法盡展劍意,實爲憾事。大先生讓你來。對道友之劍想必有幾分把握,既然是這樣,老夫便從你身上略着小試,解一解癮頭,可好?”
這句話有點可愛,鬼道內心卻只能苦笑,眼裡射出精芒,說道:“前輩願意教誨,晚輩求之不得。”
此刻,他全身釋放着一股凌厲的氣息,臉上蒼老之相一絲皆無,整個人如一柄即將出鞘的利劍,竟有嗡嗡之顫音發出。可以想象,此時的鬼道若能出劍,必將石破天驚,堪稱此生最強一擊。
旁邊,那對中年夫婦面露驚容,不覺生出幾分膽寒。他們都是大修士,且精修於劍,一眼便看出這位貌不出衆的老人氣勢多有強;兩人心裡暗暗做着估計,最終得出一個讓他們羞愧的判斷,無論他們中的哪一個,恐都接不了此人一劍。
燕山老祖微微搖頭。
只有他才能看到,自從鬼道氣勢將起,周圍的空氣裡便浮現出絲絲無形劍意,宛如一羣羣惡獅突然發現領地裡出現了一隻小狼,生出憤怒的同時也不禁有些好奇,紛紛從四面八方涌上去,以各種方式發出試探,又或是……攻擊!
這種攻擊不是實體,針對的既非肉身也不是元神,而是最爲純粹的劍意;非要形容一下的話,鬼道此時就好像是一名橫渡了無數江河的水手,忽然之間來到大海,面對無邊湛藍所生出那種……壯闊,還有無力。
他的劍已經蓄勢待發,卻又怎麼都發不出來,無論朝哪個方向,無論用出多少法力與精神,都無法超越任何一道劍意。
不知不覺,鬼道的面孔變得紫漲,兩隻眼睛泛出血紅的色澤,身體顫抖得越發厲害,也越發難以支撐。
略看了看,燕山老祖爲之嘆息,說道:“這裡是劍閣,歷代祖師不知有多少曾於此靜修,見到外來修士,難免生出制肘。這樣出劍,其實是爲難你了,不如老夫設下樊籠,替你隔絕……”
“不用!”
鬼道突然大喝一聲,臉上呈現出激動的神情,說道:“晚輩終生侍劍,苦無機緣破解天道,這才踏入外域尋求機緣,前輩若有心,還望成全我!”
“嗯?”
燕山老祖爲之一愣,隨即發現鬼道又有變化,就像一頭被無數繩索捆縛的猛獸,正瘋狂掙扎咆哮,漸漸有了脫困而出的態勢。
“呵呵,倒也算不錯了。”
燕山老祖微微一笑,說道:“適才爾等與劍閣放肆,老夫曾言稍後再議;也罷,今日試劍,即爲處罰也可爲點化,是福是禍,看你的福緣如何。”
“請前輩指教!”鬼道已按捺不住心中狂躁,更按不住彷彿要從胸膛炸開的戰意,瞠目大喝道
話音未落,兩條狂龍自其身後飛出,帶着不屈與桀驁的意志,嘶鳴中,直刺燕山。
“居然是雙劍!”
燕山老祖的目光更加明亮,伸出右手,異常寬大的手掌在鬍鬚上輕輕一抹。
“若能斷我一發,爾之劍道可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