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談。(_)
直至天色晨霧漸稀,天色微明,十三郎才與阿公辭別,準備返回自己的居所。
辭別不是因爲天亮了帶來什麼感悟,而是他確認自己瞭解到了足夠多的信息,再無需浪費時間思量對策。
十三郎的性格謹慎多慮,一旦認定自己有了把握,做起事來堅韌決斷,不乏雷厲之風。曾在老師面前發出“事在人爲心必安”的豪言,正說明他對自己的計謀頗爲自負,甚至有些狂妄。
這種性格讓他吃了苦頭,卻沒能改變他的基本準則;只是在過程上,他變得更加小心,也更加狠辣。他此時才真正意識到,自己與幼年時所處的環境不同。那時的他活得更艱難,目標也相對簡單,只是活下去而已;如今的他活下來不難,但需考慮更多。
與阿公的談話越是深入,十三郎所佔的主動權就越多,老人的心智或許不弱,然而有求於人,不能不受到諸多制肘。及至最後,雖然他屢屢對十三郎的來歷產生懷疑,卻已經是老驢拉車,不上也得上,再沒有了後悔的權利。
所謂秘法——也就是列陽之火的修煉功法已經交到十三郎手裡,這門功法作爲燃靈族特有的神通,其威力自不待言。然而傳到阿公這一代,因爲歷代先祖的修爲越來越低,前人的體悟之類都變得晦澀不明,修煉也極爲艱難;而且從本質上講,光有功法其實沒什麼大用;如不能尋得一種天地火源,即便修行成功,所得也有限的很。充其量比修士常用的之火稍強,算不得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送出功法,阿公等於將底牌送到別人手裡,再沒有什麼可憑持的籌碼;因此他唯有放開一切,對十三郎有問必答,解除了他不少疑惑。比如裂風獸,比如秋獵規則。再比如雲離城的特點等等,對十三郎日後行事帶來許多幫助。
至於阿公所請之事,十三郎沒有替叮噹答應。只是給了他一句話。
“不出大的意外,我們會在這裡停留三年。”
聽了這句話,阿公愁眉盡展,終於安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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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放心不下叮噹。十三郎自己也諸多事情需要處理,彼此形成默契後,十三郎向阿公告辭。分離前他忽然想起一事,提議道:“帶我去看看紫依的媽媽。”
說這句話的時候,十三郎用的是吩咐的口氣。顯得很不禮貌。然而聽在阿公耳中,卻不亞於天奉綸音,樂顛顛地連忙答應。他已年老成精,自然看得出十三郎望着小紫依的目光,似有一股特殊的意味。其中因果阿公不怎麼關心,只要能讓十三郎有所牽盼,自然增添一份希望。(_)
喜悅中阿公心裡也禁不住思量:“媽媽?這樣的稱呼倒也新穎。看來這位八指小友出身不凡,每每無意間吐出的詞彙。老朽竟從未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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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紫依的阿媽。只能用一個詞彙形容——乾癟!
乾癟的手,乾癟的身體,乾癟的胸膛,連她的頭都與普通人不通過,彷彿連頭骨都萎縮進去,只能用乾癟形容。
如今的她已經不能說話。連擡起手都很艱難;她只能常年躺在牀上,空洞的目光望着屋頂。有思或是無思,誰都無法明瞭。
十三郎可以想到。爲了讓此女活到今天,阿公付出了何種代價與心力,更耗費了不知多少對穆家寨來說無比珍貴的藥材。如果他不是穆家寨的阿公,絕難達成。
看到她的那一瞬,十三郎完全呆住了,就連依依聞到家的味道,從沉睡中驚醒都沒有察覺。他實在無法想象,這個女子究竟懷着怎樣強悍的執念與意志,又承受了多少寂寞孤苦,才能存活到今天。
依依從十三郎懷裡掙脫出來,輕手輕腳的爬上牀,依偎在阿媽身邊。幼小的她意識到十三郎目光裡包含的味道,已經不再懇求他爲阿媽治病。她抓起阿媽的一隻手——如枯柴暴曬十餘日後的手,放在自己柔嫩的小臉上,默默不語。
阿媽聞到了女兒的氣息,也聞到了阿公與一個陌生人的氣息,緩緩地扭過頭。她已經沒有多少知覺,目光也無法看到匍匐在懷中的女兒,只能通過氣息分辨出,房間裡有個外人。
她的目光,或者說她的眼眶直直地對着十三郎的方向,被依依抱着的右手顫動了一下,似乎緊了一緊。
那是警惕的目光!不,應該說是警惕的眼眶。如今的她,已經沒有目光可言,只有空蕩蕩的眼眶,裡面充斥着死氣,沒有半點生機。
但,警惕仍在!
那是一種母親永遠都不會失去的警覺,是面對陌生人時必然會做出的舉動;哪怕她已經病入膏肓,病到早已放棄求活的希望,病到手都無法擡起、無法觸摸、連一個警告的眼神都無法釋放時也沒有忘記的本能!
十三郎靜靜地望着她,沒有做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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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獻生機異常殘酷,而且限制極多,因她是依依的母親才能勉強施展;老朽受修爲所限,又沒有好的丹藥爲她補充生機……”
阿公的話語裡透出羞愧,十三郎擡手示意他無需再說什麼。原本十三郎到這裡來,一則自然想要看看紫依阿媽的情形是否真的無藥可救,二來他是想看一看,小依依離開阿媽與自己巧遇,是否有着刻意安排的跡象。如果有,他會用某種方式向阿公點明,順便發出警告。
此時看過之後,他再沒有一絲想法。
良久,十三郎走到牀前,蹲下身子,對那個活死人說了一句話。
“依依能治好,我會治好她。”
阿公身形微震,女人的眼睛陡然睜大,似想要看清眼前的景物,又或者想看清發出聲音的人。她吃力的伸起手,在空中胡亂抓撈,好似在捕捉某種希望。
十三郎擡手,握住她的手,重複着說道:“依依能治好,我會治好她。”
聲音直接傳入女人的腦海。她聽到、也聽明白了十三郎的話;女人枯乾的嘴脣抖動起來,喉間發出幾聲乾澀嘶啞的哀鳴。兩滴褐色的液體從她的眼角溢出,尚未來得及蹚出步伐。就消失在本不該存在的皺紋之中;彷彿乾裂到極致的大地,非經長時間的細雨滋補,絕難重獲生機。
依依驚慌起來,從阿媽的懷中坐起身子。緊緊抓住阿媽的右手,直愣愣地看着她的臉龐,似乎在等待着什麼事情的發生。
女人用自己最後一絲力氣揚了揚頭,嘴脣抖動得越發劇烈。在十三郎連續送入氣息的刺激下,最終掙扎着吐出兩個完整的音節。
“謝……謝!”
“不用謝我。你讓我明白了一些事情,該我謝謝你纔對。”
十三郎望着女人的臉,眼中閃過明悟的光澤,默默地說:“謝謝!”
說罷,他鬆開了手。
同時,女人也鬆開了手。
十三郎站起身,轉過身,走向屋子外面。
他的步子很慢。但與來時相比。多出某種難明的堅毅與凝穩。
身後,一聲蒼老的嘆息,一聲稚嫩的慟哭。
…
…
返回洞府後,十三郎徑直步入自己的靜室,一番整理幾度思索,認真考慮起接下來的籌謀與安排。
四目老人的遺產無疑是最豐富的。除了那隻據說可用煉寶訣煉化入體的飛梭,老人還有幾件法寶。雖不能與飛梭相比,卻也屬於極難得的寶物。十三郎如今修爲不足。只能先將其放在一邊。反倒是飛梭,在查看幾枚玉簡之後,十三郎最終找出所需,不禁大喜過望。
飛梭實際上不是法寶,而是從某種靈物身上取下的一截指骨。煉寶決也的確是從魔域中來。不過它不是四目老人所改,從一個叫破天觀的地方傳出。不知哪位大能有感於煉寶訣的強悍,對其做了一些調整,以精血侵染祭煉,逐步實現與身體的同化,最終合而爲一,使身體的變得強悍。
這枚飛梭的來源究竟如何,沒有人知曉,然而區區一截指骨竟如人的肋骨般大小,至少可以判斷出,此靈物的體型極爲龐大。而以玉簡中記載的來看,四目老人實際上遠沒有達到將之煉化的程度;否則的話,恐怕他的肉身比十三郎還要強悍,遠非他所能敵。
這門功法和飛梭結合,實際上爲十三郎提供了另外一種煉體思路。假如將來他能得到其它奇獸的骸骨,完全可以運用這種法決,嘗試將身體煉造成一種混合的存在。
這個過程極爲艱難,而且需要耗費大量精血,爲多數修士所不取。十三郎卻不如此想,他很清楚肉身對自己意味着什麼;能得到這樣的機會,自然是不容錯過。
四目老人的功法中,星轉算法之道頗爲奧妙,十三郎大致瀏覽一番後,將它列入次一級的修煉目標。當前他應以提高戰力爲主,對於算道,十三郎有着自己的理解。
“四目老人精於算道卻死於算道,這種東西最多不過輔助,當前無暇研究。”
與四目的遺產相比,真正實用的還是宗鳴所留。他的境界未及結丹,所用的東西十三郎多半也能用。此外那個六慾功法也讓十三郎頗感興趣,能夠藉助於對手的慾望進行攻擊,對他這個不太依靠法器戰鬥的特殊修士來說,顯得格外有吸引力。就如同之前所得的那個歲月神通一樣,可以作爲增強戰力的手段。
無論靈器還是靈符,在魔域的環境下都不能輕易使用,丹藥也只對他一人有效,因此十三郎將重點放在神通功法之上。一番清理後,心中漸漸有了打算。
“有這些法器,靈力基本不成問題;如今我身在魔域,應該抓緊時機提高修爲。煉寶訣要開始修煉,神通道法是我的弱項,也需要時間領悟;此外還要去陰陽峽谷,嘗試與風力的進一步融合。”
“當前的情形,能夠讓我快速提高實力的手段,就是這幾種。”
要做的事情很多,然而無論那件事,都不是現在的他可以完成。想想叮噹的傷,又想想紫依的病,最後再想想燃靈族,他的目光漸趨平和。
“我心已明,意已淨,志也清,唯餘憂煩難解,何懼之有!”
左手拿出那把精巧的匕首,十三郎在右手尾指的斷茬上輕斬一刀,鮮血歡快流出,滴落在那隻飛梭之上。
“我需要力量!也只需要力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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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