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衫微涼,涼的不只有溫度,還包括心情。
幾人現在所處的地方,洞外固然寒徹冰骨,裡面也好不到哪裡去。單就十三郎而言,當家女主留下習慣根不深但蒂很堅固,總喜歡弄點溫馨調。出於這種考慮,洞府外因忌憚久留不設太多陣法,以免無謂耗費魔晶,裡面卻弄出一座小小法陣,着意保持溫暖。
人力有時而窮,造出來的東西終究比不得天生,因此那種暖並不能讓人舒服,若非小不點“年幼”,恐也不會開啓太多。
擔心化神修士畏寒?嗯,十三郎就是這樣想。
“還不換掉?”
百花自埋頭寫字的小不點身邊扭過頭,說道:“拿過來縫縫。”
託着新制的衣物,十三郎稍有些茫然的目光看看自己,才發現比昨日又增加幾道嶄新的口子,不禁輕呼一口氣。
“沒理由啊,明明沒捱到。”
“裝,使勁兒裝。”
百花嘲諷一句,就着小不點身邊坐下並從懷裡掏出針線,說道:“那是鬼!拿來。”
前詞嚴厲後聲溫柔,針是真的針,線是真的線,百花仙子至今不能輕動法力;堂堂大修,即將窺破天人境的驕傲仙子化身凡婦,一舉一動都顯得專業,神情更是理直氣壯。反之十三郎稍有些尷尬,大力將偷偷扭頭的小不點瞪回去,換來幾聲清脆的笑。
身軀輕震,破了口子的外衣無聲而落,露出內中軟件。足足三層之多。以十三郎的體魄仍不惜把自己打扮成縮着頭的龜,可想而知其面對的、即百花口中的鬼物何等兇猛。
“破了!”
百花不知怎地一聲驚呼。徑直走過來扯着十三郎腋下的位置說道:“怎麼這麼不小心......三層皆破!又遇到魔修?”
話聽着彆扭而且難懂,十三郎輕輕點頭。說道:“應該沒錯了,這裡就是葬魔窟。”
幾年時間才確認這裡是何地,可想而知中間經歷了什麼,百花本就蒼白的臉變得慘白,失聲道:“那怎麼辦?”
十三郎笑了笑,說道:“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不然還能怎麼辦。”
葬魔窟,血域六大險地之一,實際上也是十三郎、還有槍王血舞預定要來的地方。當日一次六道之門。這支實力凋零的隊伍直接被傳送到這裡,且是極深處。
原本,這樣的變故應說成得償所願;幾人雖實力大損、有兩個可用奄奄一息來形容,且一露面就被鬼物襲擊,但能省下這麼多時間不用趕路,依舊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兒。退一步講,假如沒有六道之門,衆人先從亂生海上岸之後再趕路,難道會不碰到風險?
計算實力的話。當時惡戰剛休,十三郎法力幾近枯竭,大灰當然沒指望。小不點的力量足,但她其實是最最讓人擔心的一個;因其操控始終有問題沒有解決。一旦內部出現差錯,休說這些人半死不活,哪怕狀態全盛也幫不上忙。至於其它幾名修士。活下來已經算幸運,哪有餘力再戰。
血域兇途。鬼物最多的地方就是葬魔窟,老實講衆人聽過不少關於這裡的傳聞。尤其槍王十三郎,更曾專門向老祖宗討教,稱得上“知根知底”。其它幾人雖然差一些,但也對它有所耳聞,因此當大家猜測被傳入的地方就是葬魔窟,內心還曾鬆了一口氣。
因他們都知道,十三郎手裡還有一張王牌未動:啞姑!
“魯班門前弄大斧......”連十三郎都如此想,命令啞姑禦敵的時候以這樣一句話安慰大家;雖然聽不懂,但其意思很明確:甭擔心,一切有我。
衆人領悟到隊長的虛榮心需要幫襯,紛紛哈哈大笑,一點都沒有爲前途擔憂;結果很快險些被當頭一棒打暈,衆人在驚恐中發現,此地之兇險與傳聞中所講相差太遠,不是更輕鬆,而是嚴厲到無以復加。
威脅來自多個方面,首先最重要的鬼王威懾......作用驟減八成以上;原因麼,面對的都是鬼,所以只有鬼知道。
其次是那種唸咒般的聲音,沒有人受得了。葬魔窟具體多大沒有人知曉,大家感覺到的,並且經過十三郎命令蟻后確認的,千里之內皆被鬼靈所佔據,且都是那種只知道唸咒與進攻的鬼。
“阿者言無,鼻者名間,爲無時間,爲無空間,爲無量受業報之界。”
這句話的意思不難懂,難懂的是那些鬼物的行爲方式。他們就像只會唱唸與廝殺的木偶,趕路的時候唱唸,進攻的時候唱唸,被殺的時候也唱唸......衆人親眼看到一隻鬼王被對方的鬼撕扯開,一邊呆呆吞噬仍不忘唱唸;還有一隻鬼王從腳到頭吞下對方,那隻鬼一邊被吞一邊唱唸,半點多餘的動作都沒有,半分痛苦恐懼的表情都沒有。
看不到天,二十八顆星辰隻眼皆無,只有刀子一樣的風,與一隻只不像鬼的鬼。
趕路,廝殺,唱唸;
默然,漠然,冰冷;
單調,重複,無停息無休止。
沒有人受得了。事實上,當他們稍稍恢復一點力量,嘗試與鬼物作戰時才發現,使用神通每時每刻都要防範心神被侵,尤其不能被鬼物撕咬或者攻破本體,否則便會被那種瀰漫天地、禁法難封的聲音活生生震散神魄,成爲那些鬼物的一員。如此看來,初入時的情況看起來兇險,實則有些幸運。失去法力固然失去了反抗能力,但也因此被重點保護,避免了比被殺更悲慘的命運
奇妙的是,啞姑新成的鬼軍並不受此影響,相反對那些鬼物如生死大敵。與之廝殺惡鬥不休。
或許只有鬼才能理解鬼的恐懼與悲哀,誰知道呢。
傳送進入的位置。鬼物聚集的並不是太多;擁有十萬鬼奴數十名鬼王的啞姑勢如破竹,首先嚐試殺出血路。直到......遇到了魔修。
真的有魔修,能夠使用法術神通、摸樣怎麼看都不是鬼的魔修,其實力當然都是大修士。他們有着共同的特點,無恐懼,無表情,精力永遠旺盛,鬥志永不衰減,法力永不枯竭,非死永不後退半步。
還是鬼。
“所有的鬼都是魔修。絕大多數是血域本地修士,萬年成鬼而不死;那些能使用神通的是滄浪星來的探域者,不知怎地衰竭特別慢,所以看起來還像是人。”
輕聲解釋着自己得出的結論,十三郎把舊袍交給百花,說道:“殺死他們能夠消減啞姑壓力,同時也算做好事,能殺就多殺幾個。”
話講得輕鬆,不知情的人恐會以爲這是順手而爲的小事情。根本不值得計較。只有親眼目睹過鬼物作戰的百花才明白,每擊殺一名這樣的“魔修”,十三郎都承受着難以想象的巨大風險,隨時都可能有性命之危。
當日當時。幾人在十萬鬼奴包裹下衝出百里便不得不停下,其最主要的原因並不是因爲鬼物數量太多,而是那些鬼的持戰能力。還有難以被徹底滅殺之特點。總體來說,只要不是化爲灰燼。但凡有一點肢體留下,鬼物都能夠重新凝聚出身體。數次屠戮方能徹底。
不死之鬼,有點荒謬的說法。面對殺不絕的對手,十三郎認清形勢並改換策略還算及時,挖洞開府降低防禦難度,轉而尋求固守。結果很快發現另外一件事:在這裡挖洞,大不易。
石壁堅硬只是一方面,關鍵仍在於那股陰寒之氣,但有法力使用必定被其反噬。可憐藍山自告奮勇,本以爲自己打仗不行挖洞總歸輕而易舉,結果一刀砍下去當場噴出一口凍着血肉的冰碴子,差點就交代在這裡。
與萬年積累的陰寒相比,那時候的幾大修士,實在太虛弱了。到了最後,苦差仍只能由身懷真火的十三郎完成;由此也證明,假如沒有十三先生、或者沒有啞姑新收的十萬鬼奴與數十名鬼王,這支劫後餘生的隊伍一定會在半日內覆滅,誰都逃脫不了。
挖洞艱難,總歸能夠挖出來,因當時主要考慮降低防禦面,並不需要挖出多大地方;後來的事情證明此種方法行之有效,那些鬼物中佔有極少數能夠入土攻擊,反之這邊畢竟沒有弱小到任鬼魚肉,很快穩住陣腳。
接下去事情比較簡單,十萬鬼奴畢竟不是吃醋的,而且也不是所有的鬼物都朝這裡趕,更多的像是有範圍;支持的時間越長,大家越是明白此地非一時半會兒可以離開,遂將洞府越挖越大,最終安居修煉嘗試恢復;十三郎親帥一家老小禦敵、驅敵,磨死、殺死對方並且向外圈推進,直到發展到今天。
三年時光,十萬鬼奴減少大半,鬼王只餘不到二十頭,十三郎每日都要戰鬥到法力耗盡方纔返回;付出這麼大代價,成果是清空了周圍這一片,成爲一名領地範圍不足百里的“鬼王”。
遠方鬼海汪洋無盡,很幸運它們的感觸談不上靈敏,假如十三郎願意待在洞府內,除非因時間推移鬼物自然擴散自此,沒有誰主動找麻煩。
百花仙子便是這樣想的,於是說道:“你的傷一直沒有好利索,現在安穩了,何不等等再說?”
十三郎笑了笑,穿上新衣迴應道:“不妨事,等等再說。”
兩個等等再說,意思完全不同;百花黯然低下頭,說道:“我知道你擔心什麼,因爲沒人可以換手。”
人不去鬼不來,誰都無法斷定這是規律還是暫時;周圍無天無日無形狀,大羅金仙也不知道哪邊纔是方向。沒有任何依據的前提下,爲了防範可能發生的劇變,十三郎唯有與啞姑輪流出擊,儘量將周圍鬼物多清理一些,把領地擴大以嘗試尋找到可供利用的因素。所謂居安思危方不得憂,如今雖然談不上安定,但更應該多想想危機。
回過頭想一想,當初剛剛進入亂生海,十三郎本應最最安穩,結果只有他想到打造一條船,後面證明作用巨大要、甚說得上無可替代。類似例子對十三郎不算新鮮事,談不上未卜先知,只能說總比別人先走一步,多做一手準備。
這就是智慧。
“談不上擔心,況且你們這不是慢慢好起來了嗎。”
十三郎安慰着,回頭看看神情專注的小不點,臉上流露出笑意說道:“我們家妞妞若能出山,定能所向披靡。”
這是實話,空間神通百無禁忌,無論是人是魔是妖是鬼,沒有誰能討得了好。然十三郎所說的“修煉好”不是那麼容易,且不僅限於神通操縱。小不點的精神力超強,同時她的感觸格外敏銳,最最容易被那種唱唸影響到。否則的話,十三郎再不捨也會讓她時而練練手。如今這種教學方法,寫字畫畫反倒成了主要部分,原因便在於此。
不要輕視凡間手段,事實早已證明,空有天賦神通、沒有閱歷支撐的人心性一定有缺,眼下這種情形,十三郎沒辦法讓小不點積累閱歷,只好迴歸本位:以書教之。
書生能曉天下事,小不點是一張最最潔淨的紙,偏有着最最聰慧的頭腦,這樣的徒弟教不好,十三郎妄稱先生。
“哪有你講的那麼容易呵。等我們完全恢復,恐還早的很。”
說不上什麼原因,明明局勢絲毫不能讓人覺得樂觀,聽了十三郎的話仍讓人覺得安心。百花仙子緊蹙的眉頭稍稍綻開,說道:“你不去休息麼?還有內甲,需要重新祭煉一番。”
想了想,她說道:“妞妞這裡有我,放心去吧。”
戰備永遠都重要,十三郎點點頭表示知道,但沒有馬上離開。
“先不忙,把藍山與槍王叫過來,我有點事情要問。”
“什麼事,要不要叫別人一起?”百花仙子應着。
“不用了,不是什麼大事。”十三郎神情淡淡,說出的話卻像石頭掉進水裡,蕩起層層波瀾。
“沒弄錯的話,我應該發現了鬼靈芝的蹤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