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人生永遠沒有“永遠”這回事。那天回去後,老張要林芳安排小子談一次,而且兩人關起門會晤,林芳怕老張存武松殺西門慶之心,開始並不答應,耐不住老張態度堅決,且指出這是離婚的唯一要求,林芳便答應下來。
小子進屋被老張鎖上門後,林芳後悔了,急得雙腳跳,先是胸前劃十字,又是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一會兒伏門傾聽,一會兒踮起腳朝窗縫裡瞧。
屋裡靜悄悄,只有老張把整理好的林芳的藥遞給小子,交代道:她喜歡吃辣,特愛青椒肉絲,但青椒要煎得老,免得犯病;她兩腳寒溼重,睡前一定把被窩弄暖和,如果沒有電熱毯,用熱水袋頂替;林芳凌晨三點會起夜解手,那時候給她衝碗蛋花湯,既補身子又很快入睡……
林芳在屋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忽然門開了,看見年輕的情人衝她苦笑一下,匆匆低頭走了,她正納悶,就收到一個短信,內容是:你老公比我更瞭解你、愛你,我決定退出這場競爭!愛你的李致遠。
據說致遠兄當天便離開了這座城市,幾年後在家鄉縣城開了很大的幹雜連鎖店,取名“愛芳連鎖”,後來娶了一個很像林芳的店員爲妻,生下一對龍鳳胎,家庭幸福,其樂融融。
卻說林芳收到短信,莫名其妙,怎麼一刻鐘時間世界就變了模樣,該走的沒走,該留的卻走了?她衝進屋問正收拾行李的老張,說了什麼話給小子,又送了多少私房錢把他打發走了。老張一頭霧水,待看了短信後,對李致遠又敬又佩,暗念三聲“阿彌陀佛”,忙把夜班工辭了,從此妻唱夫隨,恩愛如初。
有一天歡送一位“三進山城”的斷友,我想起很久沒老張的消息,便電話他送些花生瓜子糖之類的氣氛調味品,擺明了照顧前斷友生意。結果他的話把我氣得夠嗆。“小冷兄,你對我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林芳不讓我跟斷協的人來往,連小李都不允許見,怕被帶壞了。”他壓低嗓門說。
“誰把誰帶壞了?你不都是女人的淘汰品,在斷協回爐後才重新回到人世,享受婚姻的滋潤嗎?”我很氣惱。
“這是林芳說的,不代表我的意見哈——我再也經不起折騰了,只想安安穩穩度過下半生。”他嘿嘿乾笑着,掛了電話。
奶奶的熊,求斷協的時候,鼻涕與眼淚齊飛;轉過身,就把我們當教唆犯劃清界限。我聽出來了,他已經沒有自已的生活,他的生活只有林芳!危險!
我給小李打電話,想問這老張怎麼回事,讓他抽空勸勸老張,沒有自已天空的男人還算鳥嗎,鵪鶉都不是。小李卻說他在貴州老家,正組織留守婦女隊伍,準備出山慰問勞苦功高加性苦悶的民工大軍。我很詫異,你啥時候覺悟變高了,開始搶“工青婦”的飯碗?他嘿嘿笑,說很快你就知道答案了。這小個子男人一向劍走偏鋒,做些不靠譜的事,他說這話我也沒在意。誰知謎底揭開時,讓我大吃一驚。
臨近元旦,各級政府部門加大對弱勢羣體的關愛,包括對欠民工薪的追討,嚴防死守不良老闆逃單,避孕工具送進工棚等。可關愛總送不來民工最需要的精神食糧。
民工單身的多,兩地分居的更多,360天給別人建房,自已卻無棲身之處;**雖然焚在身,可女人依然是人家的女人。民工們捧着街辦計生同志送來的避孕套,心裡暖暖的,臉上卻寫着尷尬:這東西是好,可沒地方用啊!
也有膽大的,鬼鬼祟祟跑到火車站,或者老工業區的立交橋下找流鶯,結果不是被警察逮了,就是被黑吃黑了。有一陣子斷協樓下的建築工棚,半夜合唱《軍港之夜》,短則一刻鐘,長則半小時,而且只此一首,別無他曲。我問小李怎麼回事,他摸回來滿面春光,嘿嘿笑說:“我說了你別不相信哈,不信你自已下去看——幾十號人集體‘打手槍’。”
怎麼會呢,這麼沒羞沒恥的事還亂槍齊發?小李看我發懵,說他親眼看見的,正好有個朋友在裡面,叫出來一詐,那人說了實話。因爲個人偷摸做那事,每有被檢舉,立即成爲衆人的嘲笑對象,這種事發案率高了,普及率又大,有人就提議不如每週兩夜舉行“集體槍會”——大哥不說二哥,大家都差不多。至於選唱《軍港之夜》,純屬巧合,只因大多數能唱,又節奏舒緩,無限反覆,引無數英雄盡折腰。
嗚呼,美好的旋律竟成齷齪的膨化劑,丟盡我老一輩進城民工的臉!
小李卻從需求發現了商機,第二天跟誰都沒說,悄悄潛回老家,在鎮上的千年黃桷樹下,掛上“心連心家鄉慰問團”招聘啓示,承諾衣食住行全管完,每天100元收入(注意,他用的是收入而非工資),條件是能歌善舞,吃苦耐勞,留守少婦和離異女士優先。他膽子雖大,但還沒大到敢啓用黃花閨女的地步,怕懵懂少女只談感情不談錢,關鍵時刻寧爲玉碎不爲瓦全,鬧出人命案來他吃不了兜着走。
那地方窮山惡水,但民風淳樸,能歌善舞,一年的人均收入不到3000元,這會兒有機會一個月頂一年,還是純收入,頓時四鄰八鄉傾巢出動。有公公給兒媳報名的,有媽媽拉女兒面試的,連鎮長都放下官架子硬把姨妹塞給他。
忙了三天三夜,小李終於十幾個人來七八條槍,搭起了山寨歌舞團。臨行的頭晚,他把揹包挎傘的團員集中在鎮招待所訓話。經過三次脫胎換骨的婚變,尤其是斷協的錘鍊,他的政策理論和演講口才已經爐火純青。先從金融危機下全球同此涼熱開篇,然後此行意義、目的、行程蜻蜓點水,最後落腳在賣的實質上。當然原話婉轉些,大意是別人喜歡纔會買票看戲,有魅力又大方的可能還被邀請吃飯喝酒什麼的,過盤城裡人癮——都是過來人,又有小費賺,何樂而不爲?
很多人目不識丁,但還是聽懂了意思,立即議論聲四起,哇塞,這不是讓我們做羞死先人闆闆的醜事嗎?有兩個起身要走,其中一個鎮長的姨妹。小李一看,着急了,知道她這離開,明早自已都脫不了身。忙咳嗽幾聲,令衆人安靜,鼓起三寸不爛之舌說:“在坐的誰沒有親人在外打工,請舉手!好,沒有。你們想過沒有,爲什麼你們一年到頭甚至幾年看不見他們?因爲他們在爲祖國繁榮娼盛奮鬥,爲家裡蓋樓房掙錢——起得比雞早,吃的像豬草,幹着大象活,拿着零票票。報上說啦(胡謅哈),誰是新世紀最可愛的人,就是咱農民工。現在年關快到了,最可愛的人需要大後方的親人給予他們精神和的安慰,難道我們能幹了人家的妹子提褲子走人——裝聾賣傻嗎?天下民工本一家,誰的媽不是媽?何況,你們所有的奉獻都有票子的回報,可能幹一天,比你撅起屁股幹一個月還多,這不是利國利民利已的好事嗎?”一番話說得慰問團羣情激昂,紛紛表示要用最好的演出獻給最可愛的人,用家鄉的溫暖擁抱在外的遊子。
心連心家鄉慰問團出發後,從長三角到珠三角一路慰問,專找正規慰問團從來不去的縣鄉村落腳,連城中村、垃圾山都留下了足跡。每到一地,先是演出,然後觀衆掏50元可以請看中的團員陪聊半小時,具體咋聊就可以想像了。
演出的時候,先是把團員吹一通,似乎人人都是縣歌舞團的臺柱,拿過一系列中央到地方的各類鳥獎。門票5元,演出一個半小時,分三個章節:《愛拼纔會贏》《故鄉的雲》《妹妹想哥淚花流》。通常是,一陣耳膜震破的音樂聲中,18個像剛從麪粉缸撈起來的少婦**魚貫入場,幾圈貓步後,面對觀衆排成豎行,依次抖掉半透明的披紗,露出比基尼,白色胸罩上寫有字,連讀便是:“河裡青蛙從哪裡來,游到水裡纔可愛;甜蜜的哥哥從哪裡來,從我的嘴脣到胸懷。”然後是勁舞表演,由於上下差不多粗,基本上算肚皮舞,還有許多卡拉OK水平的歌,晚會中間主持人小姐用莫名激動的聲音說:“天涯共此時,晚會進行中,我們陸續收到了民工部社保部還有你們家鄉父母官發來的賀電,希望大家努力掙錢,早日爆笑家鄉。下面有一位陳先生用10元錢點了一首歌,送給剛失戀的戰友,歌名叫《朋友別哭》;還有一位李小姐,點了一首《走西口》,獻給失散多年、生死未卜的丈夫,希望他早日榮歸故里,衣帽還鄉。”
民工們看到肥白的肉彈,聽着熟悉的鄉音,彷彿坐在除夕夜的飯廳,親切的鼻涕與眼淚齊飛。演出結束後聚在臺前不肯離去,排着隊交錢,要給愛心大使一見鍾情的快餐。晚上就上演這樣的一幕:
民工喘着粗氣,用顫抖的手解小姐睡衣的帶子,一緊張,弄成死扣了。哆哆嗦嗦解開後,立刻衝進眼簾的,是小姐下身大紅花布的內褲,民工撫摸着大花褲,聞着上面的汗味,流着激動的淚說:“又看到家鄉親人了!”小姐也十分感動,抱着赤條條的大漢說:“終於見到了爲改變家鄉一窮二白麪貌的遊子了,遊子啊,家鄉永遠是你溫暖的懷抱”,民工摸着小姐的前胸說:“誰忘記你們誰是孫子。”
小姐回家後還有跟小李聯繫的,信中感慨萬千道:“我們留守婦女總是被人遺忘,從來都沒想過幫助別人是那麼爽。在外度過的那些滿身大漢的夜晚讓我們深深體會到:萬水千山總是情,不給鈔票卻不行。”
慰問團轉戰我所在的城市後,小李請我、許胖子和郭子建吃了頓飯,花掉400多,看來他小子整發了。飯後硬拉我們去看演出,一副躊蹉滿志的小老闆樣。演出設在城郊結合部,一個巨大的帳篷裡。許胖子和郭子建看黑壓壓的人羣,那上流的嘴臉立即露出緊張,藉故走了。我被小李拉到第一排坐下,他附耳說:“看順眼的你告訴我,我全程買單。”我很感激他的仗義,饒有興致的一路看下去。
震耳的打擊樂和背後的吶喊聲中,臺上的女人扭腰甩胯,搔首弄姿,汗水都濺到我臉上。談不上美,更跟藝術無關,脫掉三點遮羞布,人體秀而已。但集體亢奮,荷爾蒙和菸草味瀰漫帳篷。可我的感覺卻越來越不對勁:這些演員都是爲**爲人母的吧,有幾個剖腹產的疤痕還歷歷在目,本應該在陽光下接送孩子,週末一家三口逛公園、下館子,現在卻在千里之外幾乎**的豔舞——農民工苦,農民工的妻子何嘗不苦?想到這些,不禁悲從心來,淚眼朦朧,也沒跟主人招呼,徑自逃了。
春節後,小李失蹤了。有說他被警察抓了,有說他被家鄉“綠毛龜”集體追殺,逃到緬甸去了,總之再沒見過。偶爾在街上看見拉雞的車經過,也會想起他如雞般的短暫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