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你怎麼能這樣......”
久別重聚,本該興奮理當歡笑,若實在高興過了頭,效仿小兒、喜極而泣亦無妨。然在看到鬼道身形的那一刻,十三郎微笑尚未露全便眯起了眼,平生無端憤怒。
原因簡單,鬼道在自殺。
世界每時每刻在變,人每時每刻在變,七十幾年時光,縱然對修士也不能隨便揮霍;正如細沙流於水底,望之不察,別時才覺痕跡幽然。七十年華髮依舊如霜,鬼道進階大拿大增壽元,臉上皺紋卻比往日更多。
這不正常。
溝壑雕刻出歲月痕跡,隨之沉澱陳年美酒特有的凜香氣息,背背雙劍、鬼道不像當年那樣掩壓身體內的劍意,任憑其與雙劍爭傲,盡情展露蓬勃與肅殺。
這是劍道,也是心境釋放纔會有的結果。達不到劍尊那樣藏劍於目光行止,鬼道不再如以往那樣強求深邃,神情好似回到剛剛從劍塔選中自己的劍的那一刻,滿目昂揚與奮發。
那是年輕人的專利,出現在一名修行千年的老怪臉上,看似朝氣隆隆,實則讓他有些怪模怪樣。
尋常修士畏其劍意體會不到這一點,十三郎、還有夜蓮都能一眼看出鬼道正處在某個類似“卡殼”階段,需劈破重障才能繼續前行。
修行事,進則開闊天空,退一步可能萬丈深淵,鬼道現在所用的法子,最最直接,最最強橫,同時也最最沒有退路餘地。他把本命劍從體內取出來,把自己變成、當成了劍,在雙劍輔助下直取中軍。爲此他需要將生機壽元與自己的本命劍心融合,以增其勢。
這樣做的結果是,鬼道要麼劈鎖斷栓再上重樓,要麼便會劍折神隕,比廝殺被斬死得更徹底。
或許,會成爲劍中一道靈識?一種除劍再無記憶的念?
好不容易破劫重生。非但擁有大量壽元,且有劍閣這樣的地方供其慢慢修行,有燕山老祖這樣的人物指點,鬼道竟然如此迫不及待,早就開始慢慢燃燒?
何其幼稚,何其愚蠢!
越想越怒,十三郎來不及施禮,沉喝道:“越老越糊塗,你沒傻吧?”
“小子。這些年好像過得不錯......竟敢教訓老夫!”
擡手便是一巴掌,力量之大,竟把十三郎打出三步。鬼道的脾氣比往年大了不知多少倍,破口罵道:“覺着出息了?不把老夫放在眼裡?來來來,老夫看看你的本事......”
幾道純淨目光從一旁射過來,鬼道動作爲之一僵,表情也凝固在臉上。後面的話硬生生吞回肚子裡,鬼道舉着手探着腰。半響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們是......”
小不點與十三郎精神相連,最能體會到爹爹似怒實憐的心情;明明鬼道囂張跋扈。小不點卻覺得這個瘦小枯乾的老頭兒好生可憐。神入心心傳眼,三尺女娃動了憐惜,一雙黑眸頓泛溼意,僅僅目光注視,便有任何神通都無法比較的殺傷力。
若只有她,鬼道還不至於如此失態。然小不點不是一個人......生來便在生死線上掙扎,誰能如殤女那樣體會到生機快速流逝的驚恐;比較心性純粹,除了嬰兒,誰能與殤女相比?那種純粹的“要活下去”,發自心起於魂的悲傷出現在臉龐。拿什麼去阻止。
純粹的憐,乾淨的悲,若這樣還不夠,旁邊還有一名實力不行性情潑辣到極致的鳳女,此時正因爲這個來歷不明的老頭兒胡亂打人而怒。
都說目光能殺人,成爲這幾道目光注視的焦點,鬼道覺得比被三名化神圍攻更艱難,手足無措。
“呃,她們是......”
意識到自己過於失態,十三郎壓下焦躁,忙將黃花女姐妹的身份做一番介紹,之後拉過小不點,指着鬼道說道:“叫爺爺。”
爺爺?鬼道瞠目結舌。他對十三郎的瞭解還停留在魔族宣揚的那部分,此番前來欣喜固然如狂,具體怎樣還全然不知。
“爺爺!”
小不點聲音清脆,說道:“老頭兒,幹嗎打爹爹?”
周圍集體傻眼。
“放肆!”父親作勢欲怒。
“等等!”
鬼道一把托住十三郎的手,精光四射的雙眼眨個不停。
“這是......我孫女?”
“......”十三郎不知該說什麼好。
“你成家了?女兒都有了......不對,她是......”鬼道看不出小不點真身,但能斷定她不是人,目光微凜。
“......”十三郎一時不知該從哪裡說起。
“鬼老,左道友。”夜蓮剛剛走過來,用了不少力氣將臉上的肌肉收緊,微微施禮。
“事有長短,鬼老請到那邊,再聽他慢慢解釋吧。”
“好,好好好。”左宮鳴及時幫襯,一把拖住鬼道便走,原地幾個女孩子大眼瞪小眼,不知是該跟上,還是該留下來。
“都楞着幹什麼?”
夜蓮目光環視一週,淡淡開口。
“散了。該做什麼,還做什麼去。”
大夥又是一番愣神,沒有一個人服氣,然而看到夜蓮自己也沒有跟過去的意思,才明白這是讓十三郎與鬼道私聊,不能不聽從。
“什麼時候變成她當家?真是的。”
黃花女悄聲嘀咕着,擡腿將一塊石頭踢飛。旁邊小不點若有所思,回頭望着爹爹陪鬼道遠去,再看看夜蓮,似有所悟。
“阿姨與姑姑,看來的確不太一樣。”
“唉!”
坡上,聽完十三郎傳奇經歷,鬼道張嘴。張嘴,再張嘴......滿腔滿腹的話,盡數化成一聲嘆息。
十三郎安靜等了一會兒,等不到下面的話,有些意外。
“沒了?”
“什麼沒了?”
“......沒話了?”
“嗯。”
鬼道咂麼着枯脣,無奈說道:“你都這樣了。我這個老頭子還能說什麼。”
十三郎眨眨眼睛,說道:“這是在誇我?”
“誇你個頭!”
鬼道又想動武,忽意識到眼前再不是當年那個需要自己苦心爲之謀活的少年,悻悻收手說道:“你的見識太高,老夫又不是真靈,還不夠資格說誇獎。”
十三郎神情微正,誠懇說道:“您要是真靈,哪用得着我去玩命。”
這句話藏着極深層的味道,很複雜。很容易被曲解。鬼道沒有誤會十三郎的意思,欣然笑了笑,表示領了這份情。
發覺老頭兒心情略好,十三郎說道:“您呢,到底怎麼回事?”
鬼道默然,半響不肯做迴應。
十三郎目光漸漸銳利,說道:“是燕山教您......”
“不許胡說!”
鬼道斷然叫停,說道:“老夫之所以如此。原因有二。”
十三郎耐心聽着。
鬼道說道:“其一,當初劍尊仙去。老夫曾問過不少人,可......我是外人,你可明白?”
十三郎微楞,之後默默點頭。
道院不涉江湖事,江湖更不能干涉。劍尊隕落,不管隱藏着多少秘密。無論需不需要復仇,都輪不着鬼道說三道四。
休說鬼道,便是玄機子親臨,也休想對道院指手畫腳。
“當初老夫破境,燕山老祖居功至偉。大先生也有指點之恩。如今你也是大修士,當明白像老夫那種情形,破不了就就破不了,不是靈丹妙藥可以解決得了。從這個角度講,劍尊可以算我半個老師。”
粗略幾句解釋因由,鬼道正色說道:“老夫想要加入道院,成爲新一代劍尊。”
好似一口澆下整桶滾水,十三郎恍然大悟,心胸一時火燙。
要查當年案,沒有道院身份不行,與劍尊不夠密切也不行;鬼道想做這件事,唯一的辦法便是如此。只有當他成爲新一代劍尊,行事才能順理成章,任誰都沒有權利阻止。
劍尊豈是誰想當就能當,鬼道的計劃聽上去簡單,實際操作起來,說難如登天亦不過分。首先當然是修爲,鬼道雖然進階化神,但與大先生相比無異於幼狼朝猛獅亮爪,不值一提。如果說劍道方面燕山老祖可爲其師,修爲則是實打實的天塹,需一步步攀爬、花費大量時間才能彌補。
鬼道等不了,因此才千方百計、甚至如無賴一樣糾纏燕山,最終得到、並用了眼下這個法子:以犧牲所餘壽元爲代價,換來修爲強行提升。
拔苗助長,飲鴆止渴,大抵便是如此。
要成爲劍尊,僅有修爲、懂劍道還不夠,鬼道還需要與外界擺脫牽連,首要便是其宗門。因爲此,或許還有別的原故,大先生隕落之後,鬼道以修習爲名藏身劍閣,再沒有參加過外域的任何一場戰鬥。
當世人只知鬼道,忘記那位曾經的古劍門長老,再經道院尊者集體審議,紫雲院長親自首肯,他纔有資格試劍傳功崖,成功始能成爲新一代劍尊。
“這些壽元本就是白撿的,若老夫能突破還能撈回來,突破不了也談不上虧本。不管成與不成,老夫了掉心願,此生再不像當初那樣遺憾。”
說開心事,鬼道胸中敞亮不少,蠻橫說道:“這是好事,別學那副婆婆媽媽的摸樣。”
十三郎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第二條原因呢?”
鬼道回答道:“劍尊的事情,老夫打算在百年之內解決。失敗肯定會死,什麼都免談,萬一運氣好做成了,老夫還有一條心願......”
十三郎微微挑眉,問道:“是什麼?”
“嘿嘿......”
鬼道深深呼吸,猛地停起胸膛。
“老夫要去闖一闖,那個號稱十死無生的昇仙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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