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目半開,平平靜靜的眼神直入壯漢神魂深處,撩動命魂裡最柔弱的那根弦,輕輕放上刀刃。
“你算什麼東西。”
沒有凌厲無限,不是殺機畢現,甚至不屑於顯露驕傲,不屑於表達輕蔑;任何人都能聽出來,十三郎所說的是羞辱的話、但沒有多少羞辱的意思,而是平靜描述自己所看到的事實。
你算個什麼東西。
有點不合情理,然而大家、包括壯漢自己的感受就是如此。
如果說,世上真有視線可以殺人,此時此刻當壯漢對上十三郎的眼,所遇到、感受到的分明就是可以讓生命終結的目光。望着對方的眼睛,他不僅僅看到強大與不可敵,還同時看到自己的過去,看到一幕幕讓他感覺羞恥、羞辱、悲憤的場景。
他看到,幼年時的自己天賦奇異,但被親人誤認爲邪物,險些丟到火架上燒死。
他看到,少年時的自己得入山門,但被掌門師兄牢牢壓制,多年欺凌,忍受無數次屈辱。
他看到,青年時的自己巧遇最愛,相處融洽已有雙修提議,後來師兄看到那名女子,逼其割愛。
六大宗族領地龐大,人口億萬,並非每個有天賦的人都能順利登堂入室,正相反,大多數人需要經歷諸多磨難,死生幾回方可成仙。
壯漢就是其中之一。
他看到
他看到
他還看到
忍辱負重,修士們很熟悉這個詞,能夠活到現在的人,每個都有難以啓齒的作爲。承受過胯下之辱、或與之相似的經歷。這是壞事也是好事,能夠錘鍊道心使之更加堅固,不受外魔所侵。
對壯漢而言,從四目相望的那刻起,十三郎就是那個外魔。度過等若心境昇華,失敗、後果不堪設想。反過來也一樣,十三郎以法目引導壯漢回溯人生,自己便要承擔反噬的風險。
換言之,這是一場心志之爭。
怎麼爭啊!
劫修,放到哪裡都是了不起的存在。壯漢人生顛簸、經歷奇特,心志不可謂不強大。
十三郎呢?
兩世爲人,幼年遭遇雷尊滅門,未結丹時常伴化神,動輒和真靈脣槍舌戰。時常與判官、狂靈、無量及天道這樣的存在打交道;就算論實力,如今已成長爲舉手可殺涅修的存在什麼心志不心志,單單這份見識閱歷,休說一個有點出色的劫修,便是其身邊的楚家長老,把此刻戰場所有人翻一遍,哪個能與之相比。
說句不合適的話,真要是打起來。當下十三郎底牌盡出,修爲難順、身體狀態也極差,公平一戰。壯漢興許還有獲勝的機會。
鬥心讓他拿什麼去爭呵!
此外必須提到一點,個人爭鋒離不開整體氣勢,戰事當中、狂靈之地出現戰場,其後渡劫、破境、殺人、奪陣,連戰連捷氣勢鼎盛;剛剛羣修一聲反喝,沖天煞氣。根本用不着動員。反觀六族,累敗百年每個人心裡都有濃重陰影。此來所能依仗的無非是其宗族身份;對這些“剛剛飛昇”的修士而言,心裡根本沒有養成敬畏主宗的習慣。憑什麼買賬。
處處不及,處處下風、甚至被碾壓,不知不覺,冷汗在壯漢頭上滲出、滑落,勇氣在其心內滋生、消散,反覆來回以極快速度消耗心神;僅僅過了片刻,壯漢身體開始搖晃,兩股戰戰難以立足。
“吼”
生死關頭不能不發,賁烈低吼僅出一半,對面十三郎目光陡然明銳,聲帶殺意。
“五名涅修的命還封不住你們的嘴,那就”
“手下留情!”
不能、也不敢再觀望下去,楚家胖子揮手成簾,浩*力拖住壯漢身體後撤至半動作突然凝固,左手連放三道光華。
不爲進攻殺人,只爲掙扎自保。
“老朽只想救人,小友、道友先生不要誤會!”
老夫變老朽,不是因爲誰誰誰的王八之氣,而是感受到數千道氣機鎖定;胖子毫不懷疑,只要自己再有動作,這裡所有人都會出手。
人多、出手、胖子並不在乎,包括剛剛大發神威、此刻氣息奄奄的蘇老闆在內,胖子看出其實力大損,內心依然無懼。讓他感到驚恐氣息來自地下,宛如被來自遠古的兇獸盯住,任憑其如何閃遁掙扎,終不得脫。
一動就會死!感覺如此強烈,由不得他不信。
“見鬼,有超過涅修的強者!”
這個念頭在頭腦中閃過,無數個聲音在心裡吶喊,胖子表情苦澀,此刻纔回想起:適才戰場當中逼問齊、程兩人,講明六族決議的時候,對方因何沒有抗爭,滿滿譏諷。
“收服?沒意思啊!”
“沒意思。”
沒意思,的確沒意思。戰鬥纔打到一半,尚未真正獲勝的六族已經在考慮戰後,其首先要處理的對象不是羅桑修士,而是狂靈地。
站在六大宗族的角度,這樣做其實很正常,理由也很充分;一來這些人本就屬於六族,數萬年慣例根深蒂固;二來親眼目睹狂靈脩士之前戰鬥,又有大能級坐鎮,這麼強大的力量突兀出現,剛剛好六族因戰爭衰落,焉能不警惕,怎能不提前做好打算?
事情來的突然,六族大佬沒空細細磋商,拿出一個應急方案,其中至關重要的一條便是十三郎,試圖吸納他進入長老會。
好處無需細表,單說兩條。首先,火焱範圍,避免這支力量流失到別的勢力、甚至成爲敵對;其次是六族內部。一旦十三郎進入長老會,意味着與齊程兩家脫離,因此可以避免六族之間失衡。
至於外姓成爲長老會不會帶來後患,十三郎做大呵呵,會這樣想的人。也只能呵呵了。
“虛職離間,剝權困心,這種伎倆我六歲的時候就玩膩了,虧你們想的出。”
閉合三目,撤去神通,十三郎朝周圍擺手。
“散了吧各位。該幹什麼幹什麼,別閒着。”
“諾!”
羣修呼應,四散八方各安其事,僅留下部分親近修士,如滄浪燕山、歐陽等。
人走了。無匹壓力消散於無形,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
不同於身邊兩名劫修,胖子內心又是一驚。
令行禁止,說說容易做起來難,考慮到飛昇修士的特殊性,還有那位隱藏在地下的大能,胖子打破頭也想不明白,這一切因何發生。
這邊思忖驚異。對面十三郎轉回目光,凜然言道:“換成平常,我不介意和你們繞幾個圈子。肯定能讓你們這些無聊的傢伙玩的高興,得到很多樂趣;當下非常時期,我只有一句話:做好份內事,別打我的主意。”
不知道爲什麼,聽到樂趣兩個字,胖子忽然有些慶幸。覺得十三郎不聽安排纔是好事,如被他進入六族頂層。那纔是大麻煩。聽到“別打我的主意”,他心裡感受到幾許輕鬆。似乎這次使命不成,反而成爲幸事。
“現在你應該明白,狂靈地有資格與六族對等商談;認可這點,咱們就來談談狀況與想法,對的不用誇,錯的請指正。”
胖子不知該說點什麼,十三郎也沒指望他說什麼有營養的話,搶先問道:“齊、程兩家長老,是否死光了?”
胖子笑容訕訕,迴應道:“兩域之戰,其兇險遠超我等想象”
十三郎大皺眉頭,認真說道:“不是我故意做樣子,而是時間真的很有限,麻煩你簡短些。”
不知是不是因爲感受到其話語中流露的誠意,胖子嘆了口氣說道:“那倒沒有,然而重傷者多。涅級修家沒那麼容易死當然要看對手,先生掌有霹靂手段,老朽歎服。”
小小奉承,胖子簡單介紹一下六族狀況,情形之糟糕,遠超十三郎之想象。
事情要從這一戰說起。當初火焱一方察覺到,羅桑修士四處尋找線索,想要找出六族的飛昇之地,也就是狂靈地;雖不知道其目的何在,但在火焱修士看來,這是一個可以拿來做誘的機會。經過一番佈置,六大宗族刻意泄露消息,將羅桑修士分批引向降臨通道所在,聚而殲之。
計劃本身沒問題,執行起來前期效果也不錯,過去的幾十年裡,六大宗族不斷有所斬獲,累計取得不少勝利,相比同時進行的其它戰場,情況完全可以用“樂觀”形容。
樂極生悲,或者叫驕兵必敗,累勝之下、加上整體情況所逼,六大宗族、火焱後續決定幹一票大的,集聚主力,殲滅對方一部!
這裡的一部,指的是羅桑三大箭頭之一,修士總數超十萬,並有重器。
其後細節無需詳表,總之計劃出了問題,六族負責圍殺的齊、程、羅三族反被羅桑包圍,三族大佬連遭重創,生生死死,勉強逃生;更糟糕的是,本該馬上馳援到位的火焱大軍未能全到,只有同屬六族本部三族就位,最終演變成這種局面。
“所以你們想借機行事,拉攏我、進一步削弱齊、程、羅三姓,將來把六族變成三方?”
“形勢所逼,形勢所逼而已。”
承認不行,不承認擺明說謊,胖子尷尬難言,幸好有人大局爲重,燕山老祖攔住十三郎,沉吟說道:“也就是說,這裡仍只是戰場一角?更大的戰役在別處,發生在雙方主力之間?”
楚家胖子看了燕山一眼,不敢再以修爲論高低,苦笑說道:“假如火焱不想白白失去六族,事情就應該是這樣。”
十三郎點頭說道:“賣國賣不到那種程度,肯定是被纏住了,脫不開身。”
一句話,周圍羣修面面相覷。
這都只是一角,主戰場會如何?
沒法想象。
十三郎神情依然平靜,想了想,問道:“何謂重器?”
“兩域戰爭必有重器打造,百年連拜,火焱最吃虧的就是這點。”
提到戰爭,楚家胖子神色慘淡,深深嘆息說道:“目前爲止,被我方獲知的重器共有三件,一個萬丈橫木,無堅不摧;一杆萬丈魂幡”
“像這樣?”十三郎指遠方戰場,有些不信。
“這是分幡,威力不足主幡十分之一。”
“那還差不多。”人微不懼言輕,黃花姑娘發表意見。
“咳咳。萬丈橫木無堅不摧,但其行動不便,只可用來攻城拔寨;魂幡固然可怕,其作用僅對普通戰場,還不至於讓大能束手。真正可怕的是一顆樹,一顆大如星球的樹。”
提到第三重器,楚姓胖子臉上變色,當做這麼多人的面,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驚恐。
“那顆樹啊”
“不用介紹了。”
起身騰空,十三郎手指遠方天空,示意大家看那一片莫名冒出、一直在加厚的黑沙洶涌地。
“沒猜錯的話,那顆樹已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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