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用“天地變色”這個詞形容劇變猛烈,多數爲修辭,此時纔算落到實處。
天變色因爲狼,赤色天空灑下光線被狼吸收,再把狼羣特有的冷漠氣息反射到天空,變成灰濛濛一片疊浪層雲。
地變色因形、因色、更因那種密集、整齊、如落心尖的鼓點之聲,狼羣鋪天蓋地而來,灰黑雜色將大地渲染,形似波濤非蔓非涌,而是**裸如天空沉降,硬生生壓到眼前。
落足輕盈,按爪無聲,人人知道這是狼族特有天賦,唯有在其奔跑衝鋒的時候,纔會發出輕微的沙沙聲;現如今,大地被迫與落足呼應,沙沙聲匯聚竟如鼓點,可知其數量區區一個多字,如何形容得出。
“嗬!”
狼叫聲悠長淒厲,天地爲之變色,聽到的人、鬼、妖、魔無不爲之心顫,目光收縮成一線。
聞狼之名久矣,今日戰場相逢才知其壯,但見一片起伏毛毯橫着壓過來,視線所及根本沒有頭尾之說,只有千萬雙冷漠嗜殺的眼。
那是相連如整體的感覺。
完美的節奏,均勻的速度,微張的大嘴,鋒利的獠牙,這些表象當然可怕,但都比不上它們的眼睛,因爲任何人、從任何角度看過去,都會生出“一人面對全部狼羣”的感覺。
“難怪啊!”
剛剛與橫山不二分開沒多久,這裡的人、包括只認爲了解狼性的十三郎在內,都曾在心裡有過懷疑,想不通爲什麼以橫山拿種固執性格,提到狼羣便有一種掩飾不住的懼意;只有在親眼看到狼羣后,不用與之交手便都懂了。再不敢生驕。
狼羣就是一座橫推過來的山,殺狼等於攀山挖石,無論挖掉多少、面對的壓力始終不變,無論跑到哪裡,眼前始終橫亙長嶽。
氣勢驚人,驚人氣勢終究需要落在戰鬥上纔有用。很快大家看到狼羣的戰鬥方式,看到那種三狼一組、攻擊好似江水連綿給人帶來的絕望。
地處橫沼,狼羣又太大,無數生命在驅趕的過程中被滅殺,其中不乏實力強悍與體型龐大者,比如人們在它們當中看到一頭平素難得一見的倒山犀,以家庭爲單位、同樣擅長羣攻的蠍族,甚至還有與本地陰兵同族的獒。
無論什麼種族,無論性情、強弱。所有擋在、或被狼羣追上的生靈,結果完全一致。那頭擁有開山之力,僅憑屍體便讓鐵足吃了大虧的倒山犀尤其可憐,狼羣經過其身邊,攀坡抓腹如履平地,爪撕嘴咬兼施冰、火兩氣,眨眼千萬重攻擊。
不甘受死的巨獸奔跑中反擊,巨蹄專朝狼羣密集處踩。碩大毫尾來回甩動,偶爾抽到身邊巨石。漫天飛射擊穿無數頭狼的身體,然而下一刻,更多狼順其四肢而上,攻擊不止,且很快找到竅門。
它們集中攻擊倒山犀的腿與腹部,有道法強悍的狼從附近趕過來。對着巨獸相對柔軟的肚皮、與被千萬頭狼不斷撕扯的腿部噴吐冰霜之氣,直到將那點“可憐”的法力耗盡。
效果很快得到體現,倒山犀的步伐漸漸沉重,本就笨重的身軀越發笨重,那條被當成主要武器的長尾上掛着不少悍不畏死的狼。一口一口爲它拔毛。
這就是狼,這就是狼的攻擊方式,展開即無終結,哪怕只帶來一點微不足道的傷害,絕不讓對手喘息片刻。
提及道法,狼羣、尤其普通的狼並不擅長,攻擊方式單調到只有冰、火兩種,至於肉身,狼爪鋒利但其尺寸有限,倒山犀的皮甚至比狼身還厚,“孱弱”的它們面對這麼大的生物,顯然不是一兩隻、甚至一兩千只狼所能解決。
狼羣對此有着極爲清醒的認識,沒有爲之停頓糾纏的意思,它們從倒山犀身邊掠過,從其身上爬過,一抓一口一撕一帶,奔跑的速度絲毫不減。遠遠看去,倒山犀就像一塊被洪水衝到飄起來的巨石,又像一頭由千萬頭狼組成的狼。
那是什麼樣的頻率,又是怎樣的兇猛!
百里奔跑,以倒山犀的體格、差不多也就是百步開外,其身體開始流血;一旦開了口子,殺戮立即進入加速期,股股血狼飈射,成片成片的狼被染到血紅,再因奔跑蔓延開去,如紅雲蔓延。
因攻擊始終在運動中進行,那頭倒山犀的血足足將周圍千里變成血狼。
“我的個天!”
不親眼看到,絕無法體會到那種景象多麼殘酷,恐怖的意味又是多麼的濃。
“嗷嗚!”
一頭格外強壯的公狼揮舞利爪,從被撕開的眼皮內掏開倒山犀的眼睛,另一側,它的同伴正好完成同樣的事,發出宣告勝利的嚎叫。忽然間,那些掛在倒山犀身體上的狼呼啦一下散開,露出那頭千瘡百孔的巨獸在一聲哀鳴中轟然倒塌。
從追上、到倒山犀倒下,前後不超過三百里路,算算時間,大概也就盞茶之功。那樣龐大而強壯的生命,就這樣被狼羣以“凌遲”的方式生生活剮。接下來它的命運將是被活吃,所有路過的狼羣都會咬上一口,直到將其吞噬殆盡,皮毛都不剩。
管中窺豹,這頭倒山犀的遭遇讓人們很容易理解了爲何鬼物提狼色變,避之唯恐不及。
“嗷嗚!”
強敵葬滅,勝利宣言,萬里狼羣隨之呼應,噴出的氣流匯聚成團,飈射九天,九天之上,一隻碩大狼頭隨之顯露出來,凜凜生威。
只有當戰勝強大的對手,狼羣纔會用這種方式慶祝,同時向着自己的王報捷,並且獻上自己的恭敬、與尊崇。很多人知道,這種方式能夠提聚狼族士氣,鞏固其“無物不可戰勝”之決心;同時只有很少很少人知道,狼族這種獨特的方式還有別的作用,幫助它們的王修行。
狼王神通,很大程度上靠的不是自己如何。而是能否聚集儘可能做的狼族意志,越是擊敗強者,狼王威信越高,同時狼王執掌的時間越長,擊殺的強者數量越多,其實力自然增強。
有點出人意料的是。在這個灰黑爲主的狼族世界,以萬狼意志凝聚出來的狼首居然是白的。雪白狼王俯視荒野,在億萬頭狼的託襯下尤其威嚴,其目光隨之掃過人鬼交雜的那片戰場,發出似不屑,又像呼叫的冷哼。
有點可惜的是,倒山犀之強主在其身形龐大,只有幼年、成年之分,無境界可言。吞食其血肉的狼羣似乎明白這點,發出嚎叫的範圍還不算大,凝聚出來的狼首威力也有限。
即便如此,足夠威懾衆生。
“撤啊!”
看不到希望的事情最可怕,狼羣纔剛剛露出頭,這邊面對實力遠超自己仍敢用性命去推的鬼將立馬傳令,聲音之淒厲、比之狼嘯尤超三分。
“不打了。”
人修一方的反應與之相仿,才見着狼潮席捲而來。馬上聽到十三郎的聲音傳出。
“合六歸一,走!”
“啊!?”蘇老闆楞了一下。遲疑說道:“多好的機會,不打了”
“橫山不二。”
十三郎只說出名字,一面示意狂靈脩士趕緊登岸方便自己行動,目光不離天上狼王,神情微惑。他看到的狼王與別人不同,說不上什麼理由。總覺得有些熟悉的味道,另外就是其視線應該是想表達什麼意思,可惜太模糊、無法分辨得清。
事實上,不止狼王給他這種感覺,還有夾雜在狼羣中的幾頭體型碩大、如局部頭領的公狼。都給十三郎一些“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個狼王很年輕啊。”
有些東西不是威嚴可以掩飾,以十三郎的眼光、很容易分辨出狼王眼中的那一抹稚嫩,當然這只是羣狼凝聚出來的形象,也許和真實狼王有差異,尚未可知。
狼羣鋪天蓋地,狼王想必遠在天邊,至於熟悉不知不覺回憶起亂舞城,十三郎暗想大概是自己和狼打交道太多,做不得準。
“狼羣若衝着我們來,打不過;若不分敵我,鬼卒大軍註定完蛋,打什麼打。”
“呃,明白!”
蘇老闆恍然大悟,方想起來自己還有一具分身與橫山結伴,別被他連累到。
“爹爹。”
雨薇晃動幾次來到十三郎身邊,疲憊到極致的小臉堆滿神秘振奮的光。
“狼王氣息好怪,我覺得像是”
“爹爹知道。”
破碎經脈正在緊要關頭,十三郎手都擡不起來,只好用目光告訴女兒自己瞭解其心內所想,隨後一聲輕嘆。
“未知數,先救人。”
“呃。”雨薇擡頭眺望着遠方,神色有些怏怏。
幾句話功夫,視野中狼羣從一頭變成一線,一線變成一羣,一羣到一片,轉眼化作洶涌大潮;腳下起伏越發劇烈,鼓點般的沙沙聲砸在心坎,戰場上、鬼卒背向狼羣瘋跑,留下、聚集過來的狂靈脩士氣喘吁吁,臉色個個蒼白。
說到見識,這些人算是出衆的了,連番廝殺每每撞入千里軍陣,人間哪有這番景象,但與狼羣狂奔起來的氣勢相比,鬼卒大軍根本就是兒戲,充其量浪花裡的一葉扁舟。如此狂潮,窮盡思維難以想象,拿什麼與之面對,或者戰鬥。
“嗎的!”
忙碌中忽聽蘇老闆咆哮,老臉氣的通紅:“橫山二貨,屁都不放一個,就是不讓帶!”
十三郎楞了下,急問:“那邊可有狼?”
“何止!”蘇老闆破口大罵:“殘破封息追不上我們,朝那邊去了。”
聽了這番話,十三郎神情微凜。
不用想也知道,封息之後便是雙獒,這邊蘇老闆活蹦亂跳沒法兒追,雙獒轉而考慮奪寶,同時那裡集中的鬼卒最多,雙獒如能抓住時機,或可再施牢籠。
橫山爲何不走?
僅僅因爲信任?
要不要扔下他?
雙獒仍在,封息雖殘但是還能動,縱然蘇老闆不辭勞苦不惜損傷重複使用合體之法,十三郎這邊卻跟不起;殺獒、躲避、後路漫長,無論從哪個方面考慮,對橫山不二這個眼看可以拐到手的大高手,不應該、也捨不得輕易放棄。
“不讓帶,不解釋這樣啊!”
幾番轉念,目光恰好看到那兩頭挖掉倒山犀雙眼的公狼比肩衝軍,十三郎腦海中靈光乍現,驚呼、加上嘆息。
“快不知來不來得及。”
同樣面對着無邊無際的狼羣,橫山不二的感受與十三郎截然不同。
算上來的時候那一次,橫山曾四度闖關不能出,這是第五次,也是最後一次。
“你走吧。”
天際狼羣飛一樣迫近,橫山不二深吸一口氣息,神色決然:“狼族視爲我爲死敵,打是打不過的,殺也殺不出去,唯有死戰。”
這話聽着真彆扭,吃蘇氣的不知該說好,破口大罵:“知道還不跑,傻逼啊你!”
橫山不二平靜說道;“既然它們發動衝鋒,不殺死我、便會一直殺到四面合圍時方止。”
下面的話沒說出來,吃蘇稍稍回味了一下,心裡明白了橫山的意思,越發惱火、兼不屑。
“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是誰把你打成一坨屎,是誰力挽狂瀾翻轉戰局,是誰把雙獒玩弄於鼓掌,又是誰兩度救了你的命。”
掰開手指列舉功績,吃蘇雙眼瞪若銅鈴,恨不得在那張“慷慨赴義”的臉上吐口唾沫星子。
“想死你就明白點說,別把事情扯到十三身上,他用的着你救,我呸!”
“你還真別這麼說。”
許是因爲將死之人什麼都能看開,橫山不二指指遠方說道:“封息朝這邊來,雙獒隨後便至,我在這裡拖他們下水,難道不是幫了蕭十三郎的忙?”
“憑你?”蘇老闆嗤之以鼻,“真要是來了,雙獒幾十人打你一個,不跟玩兒似的;我知道你的意思,把戰鬥拖到狼羣中央,然而狼羣雖然厲害,想留下他們可不容易,再說”
“我不是一個人。”橫山忽然說道。
“什麼?”蘇老闆楞了一下,趕緊搖頭:“我不跟你一道送死。”
“不是你。況且,你這點實力頂個屁用。”
“我操!那是誰?”
“他應該已經到了。”
淡漠神情,言罷取刀,橫山不二環顧四方,像在對着空氣說話。
“出來吧,我、的、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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