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事、人、物乃至世界,非真即假,無第三種可能。
這句話有些絕對了。如按修士所理解的“道”而論,世間沒有絕對無關的兩面,比如生死之間有魂爲鎖,陰陽兩界以橋爲鏈,對立如斯仍有過渡,真假又如何避免得了?
真假之間確有灰色地帶,即修士常有修習、不需要多高修爲便能施展的幻術。
非真非假,似真似假,能真能假,這就是幻。十三郎察覺三處異狀後首先想到的,崑崙殿億萬裡空間,有沒有可能只是一場幻術,或者叫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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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神仙手段。
“幻由心生。”
確認周圍再無生靈,意味着危險不會從外部來襲,十三郎將所有飛蟻重新收進獸環內,連續做了幾件事。
首先,他將得自林老祖、分配之後所餘的六七級妖丹與寶物材料取出來,挨個、仔細、多法進行檢驗。結果得出結論:妖丹真實,寶物也的確存在。
幻境中怎可能有真實妖丹?反過來想,崑崙殿內沒有生命,又從哪裡來的藥丹?
是錯覺?還是說林老祖並非從崑崙殿內得到的這些?
十三郎沉思了一會兒,之後運轉靈犀法目,擡頭看向天空。
除非整個血域都是幻境,天空二十八顆星辰不可能有假,十三郎此時想到八子的話,首次嘗試以法眼破幻。
天上星辰迷離閃爍,十三郎的眉心有漩渦流轉;星辰倒影,二十八星沉入到十三郎的眼睛,彷如一片細沙中的寶石。但那些寶石並不純淨,觀看良久之後,十三郎覺得它們更像無數層圓環被擠壓而成,連同釋放的星輝也是如此。
就好比石頭落進水裡,圈圈漣漪不停盪漾。可不就是一顆顆發“光”的星?
天空高遠,十三郎嘗試一番,發現其遠遠超出神念所及,但由星輝彼此相遇產生抵消或者重疊來判斷,星辰真實存在。
這種道理不難想。普通人閉上眼睛的同時認真看,會看到一團團莫名光影,那就是幻覺。然而因幻覺產生的光影與實質之光不同。只有排擠與勝負,絕無彼此重疊加強的可能。
於是十三郎得出結論......星是真的。崑崙殿內虛實結合,至少一部分是真。
“幻內有真,真中有幻,幻真難以區分,神仙手段。”
十三郎感慨着,嘆息着,敬畏着,隨手再彈出十幾只厭靈蟻,飛往四面八方。
放出飛蟻探路,十三郎把指揮權交給蟻后。自己再度展開法目,仔仔細細地查看周圍建築,一幢都不放過。
“萬年之前的魔修再強大,總不能將每一座房屋都建造得如此堅固,不可能、也沒必要爲每一座加持陣法防護。這麼多......”
極目遠眺的話。十三郎發現房屋連綿根本看不到盡頭,無從計算其數。
“這麼多房屋萬年不倒,不少看起來還比較新......不對勁。”
的確不對勁,法目運轉到極限,十三郎終於有所發現。他的目光落到一處應爲拍賣會場的所在,由正門入廳堂,由廳堂轉內閣,再由內閣轉密室,最後停在高臺之上。
所謂高臺,就是任何拍賣之地都會有的展示之地;修真世界拍賣珍寶時,通常臺上會有三人、或者叫三種角色搭配。其中,一個負責講解寶物屬性及用途,另外一個專門負責叫價定槌;還有一人不怎麼顯眼,其重要程度卻一點都遜色於其他兩位,那便是託扈。
何謂託扈?就是那個幫忙的人。比如常見搬箱挪櫃的小廝,端盤子的侍女,都屬於這類角色。凡間賣場,這類人地位並不重要;修真界不同,因有太多寶物奇特,需配備各種各樣專用器材、藥物,乃至陣法等輔助才能完全展示。一場拍賣開始前,這些東西都會準備好並附有清單,交由專人負責籌備並適時送上臺。
修士道法神奇,一枚戒指可納萬物,但不代表賣師會把什麼東西都帶在身上。舉個簡單的例子,需證明某種材料對妖鬼有催生效果,用來展示的妖鬼因爲這樣那樣的原因不適合攜帶;再比如拍賣某種自然活物,需要特殊的方法才能令其存活並保持靈性等等。
一場拍賣會,所拍之物可多可少,多時或達千餘種;這麼多東西及輔助之物都讓賣師裝在口袋裡並且牢牢記住,未免有些爲難。
總而言之,拍賣臺上,講解與賣師或可爲一人,託扈卻絕對少不了。假如把賣師比作魔術師,託扈就是那些助手,看着走來走去任人擺佈,實則髒活累活技術活全是他們幹,稱得上多才多藝。正規拍賣開始前,賣場會爲他或者他們留好專用通道與位置,簡單點講,那就是一條員工通道與工作臺,可繁可簡,或明或暗,但一定會有。
當年四寶年會,十三郎參加過一次拍賣,還因此被大灰追殺並將其收服。他本是個細心的人,身在魔域凡事皆有三分謹慎,況且那是他第一次參加修真拍賣,揣着新鮮將所有細節觀察個遍,知道託扈的作用有多大。
此時此刻,十三郎搜遍賣場高臺,找不到屬於託扈的那個入口。
託扈與賣師走一條路?
可能不是沒有,要看對誰。崑崙殿這種地方,這種級別的拍賣場,賣太背後居然是一面光禿禿的石壁,無論如何不符合情理。
“假的。”
靈犀法目道行不夠深,十三郎沒本事一眼看破虛幻,只能從細節合理與否上着眼。觀察半響初步得出結論後,他的目光圍着那片站地足有數十畝的拍賣場轉了幾圈,神情略有動容。
“連地都是假的,那一塊......是以陣法之力添加上去的補丁。”
話音未落,轟鳴忽起,那塊原本矗立經年、透出無盡滄桑的大殿無緣無故在視線中消失,周圍景物原封不動,但又嚴絲合縫地組合在一起......
一眼望去。各處之間鏈接不僅完美無缺,看上去似比先前更和諧,彷彿它們自古以來便是如此,從未有過改變。
“神仙手段!”
那座大殿是假的,但它可以探索;其正門處與內裡,不少地方留下禁制被破壞的痕跡,十三郎肯定曾經有人進去過。或許就是林家老祖本人。當然,無論誰進去那個地方。註定都會徒勞空手而歸,得不到任何寶物。
真是這樣嗎?十三郎沉思良久,緩緩搖了搖頭。
“這是修行,一種別樣修行之法。”
一地是假不代表崑崙殿是假,縱然所有建築都是假,也需要一個一個去看破。十三郎不能允許自己身在幻境無法自拔,更不敢在不摸清底細的前提下吞丹悟道,於是他收回目光,站起身準備先離開這座山。
身體踉蹌了一下,頭暈目眩之中。十三郎險些摔倒。
“嗬!”
臉上變色,此時十三郎才發現,觀察、看破那座大殿令自己的精神幾乎耗盡,好似揹着一座山奔跑十晝夜不休,疲憊到了極致。其雙眼痠澀幾欲落淚。腦海之中陣陣劇痛,彷彿要炸開來一樣;至於花費了多少時間,消耗多少法力,根本沒辦法計算。
“這樣的修行,未免太恐怖了些。”
驚呼之後並無別的變化,也沒有外敵前來襲擊,十三郎穩住心神,望着四周默默思量片刻,臉上涌出幾分自嘲。
“離開與留下,又有什麼區別?”
山路上的石頭是假的,說明山路並不真實;山路不真,進而說明這座山可能不存在,至少不是真實的山。以十三郎現在的狀態,最穩妥的法子是離去,遠遠避開這座陣山。
可......何處纔是真?
廣場嗎?大殿嗎?河流,沼澤,還是那片看不到雜色的樹林?
滿眼盡是無解,到處可能虛幻,留在何地纔算安全?心裡想着這些,十三郎不禁有些自責,暗悔沒能早一點、沒有把靈犀法目當成重點來修習。如今臨時抱佛腳,耗費精力或不是問題,但他付不起那麼多時間。
十三郎心裡隱隱有一種感覺,若不能在這片幻境中找到那些真,自己恐要被困住,血域關閉之日亦難解脫。眺目四望,高堂大宇連綿萬里,短短二十年完成如此偉業......哪怕沒有一點干擾,誰能做得到?
當初自夢幻天羅境脫困,十三郎憑的不是破幻本領,而是獴邏他老人家不經意間放水所致。假如從那時候開始留意,道院得到廖香梅指點的他完全有可能把這個短板補上;可惜他習慣了憑拳頭說話,也從未想過會遇到比夢幻天羅更高明的幻境,靈犀法目雖有過修行,但從未當成主業來做。
結果有些尷尬,此處造幻手法更高,且連個會喘氣兒的都找不到,十三郎便能舌綻蓮花、把死人說到活過來,又到哪裡去尋找目標?
提到人,十三郎不能不想到槍王等,內心陡然升出凜意。
“別人或許不會,陸昭、百花、藍山這幾個,無論去留,應該會來打個招呼纔對。”
現在想起這件事,顯然有些晚了。心神轉動,十三郎忙試着與蟻后溝通,恰好同時接到其回饋,神情瞬間大變。
放出去試探方向的那些飛蟻,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