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輩不敢癡心妄想能騙過您的眼睛,更不會試探什麼。”
事情與想象中不同,十三郎儼然如被徹底擊潰鬥志的戰士一樣高舉白旗,姿態誠懇到近乎謙卑,說出來的話偏偏讓人無法理解。
“這件事就是不能說。”
聽了這番話,藍山等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煙消雲散,心裡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夢裡沒有醒過來,或就是十三先生腦子錯亂,變成徹徹底底的懦夫,卻固執到無法理喻。當然,假如涅祖足夠大度,將這種堅持理解爲誠實的話,或可不與之計較。
“就是不能說,不能說有點意思。”
涅祖默唸了幾次“不能說”,似想分辨十三郎的意志是否堅定,片刻後說道:“老夫投影之身,能夠停留的時間有限,你且上來說話。”
十三郎微楞,目光逡巡一週,發現衆人紛紛搖頭,大略是在提醒他絕不可輕涉險境。
“無知者無畏,到底是沒有見過真靈的人。”十三郎心裡想着,不知該不該爲自己的見識廣博感到得意。利用這點功夫思索,他擡頭朝山頂抱拳,說道:“晚輩的同伴”
涅祖說道:“不用管他們。”
十三郎沉默下來,片刻後說道:“晚輩做不到這樣。”
山上似傳一聲冷哼,耳邊響起聲聲悶雷,五名魔修面色慘白,但都咬着牙從地上站起來,排成一排好似等着下鍋的餃子一樣。
過了一會兒,悶雷休去,涅祖淡淡說道:“逞英雄總要有個限度。除你們。此時還有二十三名魔修留在崑崙殿,你救得過來?”
十三郎回答道:“晚輩管不了別人,只希望在有餘力的時候不讓我的同伴枉死。”
涅祖微諷說道:“你想管他們一輩子?能管他們一輩子?”
五大修士面色通紅,苦於無法爭辯繼續忍受羞辱,這邊十三郎回答道:“晚輩不想也不敢。可是現在只有晚輩破得了山,他們的確無能爲力。”
涅祖沉默下來。片刻後說道:“那是之前。”
山下羣修同時呆住,槍王隨手一抓撈起幾顆石塊,掌中絲紋縱橫將其切割成無數塊,再如之前那樣以火焰烘燒其中的一半。
“有變化。”
聲音透着振奮,因其發現那些石塊的回覆、補充速度均大大降低,換言之山路再非“不死”。
十三郎自也留意到這點,猜測道:“往生丹?”
槍王點頭回應道:“還有破境規則。”
往生丹自含生滅之道,與不死的山石同源又相剋。槍王思索中透出幾分明悟,忽抱拳朝山頂致意:“多謝前輩指點。”
生滅之術。無論是否以此爲意境,對修士而言都是極爲難得的感悟機會;有這條山路無數石塊做“研究”,幾位魔修必然有所得。當然,該承擔的風險一點都不會減少,他們仍需時刻擔心自己的小命,竭力避免被活活吸成人幹。好在當下人多,且有一名強化神坐鎮,比之先前十三郎獨自面對。兇險程度不可同日而語。
往生丹人人都有,意味着人人皆有機會。羣修皆爲此感到振奮,山上涅祖懶得應聲,以此表示他只對蕭十三郎感興趣。
槍王只管表達心意,並不指望得到其誇獎,等不到迴應也不覺得失望,轉過頭低聲對十三郎說道:“涅祖對先生或許沒有惡意?”
十三郎苦笑迴應道:“有惡意也反抗不了。不說我。你們”
那邊蔣凡突然說道:“若這樣還不行,死便死了。”
伏波站出來,說道:“沒錯,若這樣還不行,死便死了。”
古鳴約鄭重抱拳。說道:“先生請自去,我等一定不會死,必定儘快登上山頂。”
說到山頂,藍山偷偷朝山頂方向瞄一眼,說道:“先生莫要與他頂撞。”
槍王握槍的手緊了緊,狠聲叮囑道:“必要時,不妨暫且忍辱偷生。”
噗!十三郎內心涌出暖意,輕笑一聲迴應道:“用得着你們教我?嗯,有件事情要拜託陸兄,或許還要老祖宗首肯。”
罕少見到十三郎這般鄭重其事,槍王微微一愣,說道:“放心,亂舞城亂不了。”
十三郎輕輕搖頭,說道:“你可知道道院百年大比?”
槍王赫然回答道:“這件事誰不知道。”
十三郎說道:“百年大比距現在還有不到三十年,按照慣例魔宮會派出使者恭賀,其實是爲了看一看道院的底蘊與實力,順帶乾點齷蹉事。”
這話實在不好聽,但又是實情。比如魔宮掌座更迭的時候,靈域同樣會有使者前往,且多半不懷好意。
槍王哭笑不得,問道:“先生的意思是”
十三郎說道:“此番如能順利脫困,且你我都能平安返回的話,我希望陸兄能夠參加魔宮使團,趕往紫雲島。”
槍王內心微動,追問道:“然後?”
十三郎沉默半響,說道:“然後等我的消息,或需陸兄幫點忙,冒點風險。”
槍王心頭微動,肅然道:“刀山火海,義不容辭。”
十三郎輕輕擺手,笑道:“不用那麼緊張,很多事情都不確定,未必需要你出面。”
提及道院,十三郎神情略有些迷茫,爲排解心情故意取笑道:“你說,假如我在道院鬧事,老祖宗會不會因此感到開懷,命令魔修使團全力配合。”
如換成別人說出這樣的話,不定會被嘲笑成什麼樣。魔修在道院尋釁鬧事大約與找死沒什麼區別,有資格進入魔修使團的人,哪一個不是身份尊崇且被魔王宮所重,怎麼可以這樣浪費。
十三郎說這種話的意思分明是顯擺,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多重要。
偏偏槍王還就當真了。聽後肅容說道:“老祖宗或需顧全大局,陸某不用。先生目光所指,陸某槍鋒所向,生死無計。”
十三郎尷尬搖頭,說道:“想多了,想多了。時間不早呵呵。早不早都一樣,你們好好研究一下破禁策略,我這就上去。”
言罷十三郎轉過身,順着山路快步而去。
“先生保重!”槍王鄭重叫着,引來周圍幾聲應和。
十三郎朝身後揮揮手臂,衣袂飄飄如一團飛雲掠向山頂,再未回頭看一眼。
目睹十三郎攀山而上,藍山心裡忽生出一種之前從未有過的感覺,目光閃爍幾次。開口道:“先生之前講的話有點像告別?”
槍王不知在想什麼,隨口說道:“本來就是告別,你說什麼!”
神情突然大變,槍王一抓捉住藍山追問道:“你的意思是,涅祖會將他留下?”
藍山苦笑回答道:“這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不過先生這個時候突然提起道院,是不是有點着急?”
槍王恍然大悟,其它人恍然大悟,然而沉默中。槍王振袖低吼。
“破陣,開山!”
“這支隊伍被你帶得不錯。齊心協力,每個人都得到不少好處。當年老夫等人若能如此,或許不會落到此種結局。”
山頂黑雲涌動,絲毫見不到險惡邪詭,相反只讓人感受到飄渺若仙的氣息。雲團如層層衣衫,翻卷包圍着一名鬚髮皓首的老人。背身束手眺望遠方,宛如君王立於城樓。
真靈自有威嚴法度,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如蒼天俯蓋頭頂。與十三郎之前所見四足、金烏相比,涅祖的威嚴顯得更加內斂且顯得隨意,即不似金烏那般狂暴。也不像四足那樣寬宏博大。至於這樣的特質是否意味着強大十三郎雖已臨近化神,仍一點都判斷不出。
正如修道之人常說的那樣,修爲越是高深,對天道的敬畏便會越強;反倒那些剛剛涉足仙道的修家志比天高,動輒出些“我命由我不由天”之類豪言壯語,徒惹人笑。
涅祖的聲音帶着追憶,雖是背影亦能看出惆悵,十三郎很乖巧地沒有追問其當年組隊如何,躬身施禮說道:“慢慢磨合就可以,晚輩不敢居功。”
第一次見到投影之身,十三郎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忽覺得腦海一陣劇痛,好似失去太多目光感覺極度空虛一樣,大驚之下連忙低頭,內心再增警懼。
“神識投影,不是你這個層次所能看透。”
涅祖不回頭也能知道十三郎遇到了什麼,淡淡的口吻說道:“如不習慣低頭,閉上眼睛即可。”
十三郎老老實實將頭顱埋在胸口,說道:“多謝前輩提醒,得瞻仙容,晚輩跪着亦無妨。”
話頭一轉,十三郎誠懇說道:“造化不易,這些人都是魔族後輩,前輩既爲魔界至尊,請不要爲難他們。”
涅祖爲之一愣,說道:“你能看出老夫身份?”
十三郎老實回答道:“看不出,晚輩只是猜測。”
涅祖絲毫不掩飾其驚詫,問道:“因何而猜?”
十三郎輕聲回答道:“晚輩相信,魔界舉兵犯界,不會因爲一兩個真靈就退卻。”
涅祖想了想,問道:“雖與事實不符,但也有些道理。還有麼?”
十三郎躬聲回答道:“魔界雖退,滄浪星的魔修卻得以保存。須知靈域並非與上界完全不能溝通,只需隨便派遣幾名超越化神的修士前來,局勢立即反轉。晚輩想不通這種情形如何發生,只好理解爲靈魔兩大界之間達成了某種協議,默認如此。”
涅祖沉默了一會兒,聲音轉冷說道:“這與老夫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