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有些涼,小雨雖然停了,但仍舊是陰天,陣陣秋風吹皺一池綠水,直讓人發懶。
然而楊璟卻早早起牀,眼下正在湖心亭外頭的平臺上打着拳,池子裡不斷有魚兒躍出水面,楊璟甚至還見到好些顏色鮮豔的金鯉。
這池子本來沒有這些魚兒,楊璟還以爲是王不留讓夏至去買回來養的,問了才知道,這池子裡的魚都是陳家父子到洞庭湖抓回來的。
楊璟昨夜沒怎麼睡好,也不知何時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夏至還在外間睡着,如同一個做美夢的貓咪,楊璟沒有吵醒她,而是輕手輕腳走了出來。
之所以開始練孫式太極拳,起初楊璟只是爲了吸引宗雲的注意力,想要憑此收服宗雲。
可沒想到一套拳打下來,楊璟的內傷竟然得到了恢復,這也讓楊璟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議。
或許內家拳或者內功這種東西,也只有在古代這種大背景大環境之下,才能夠感悟到其中的神奇。
楊璟打完拳之後,便洗了個澡,肩上和腿上的傷口已經不需要再敷藥,傷勢癒合的情況很好,他也不需要依賴手杖來行走,但他還是習慣性地將手杖帶着,如果再加一頂黑禮帽,倒有點福爾摩斯的派頭了。
王不留和陳潮年紀大了,睡得也少,王不留也在院子裡打拳,而陳潮則在用竹篾織着一隻魚簍。
楊璟與他們打過招呼之後,便邀請他們一同用早餐,雖然他們知道楊璟已今非昔比,但也深知楊璟隨和的性子,也就沒跟楊璟客氣,反正都住在一個屋檐下,太過見外反而不自然。
夏至許是想起昨夜的光景,腦子還有些迷糊,不是磕碰到門檻,就是撞到桌腳,目光如何都不敢看楊璟,以致於王不留的老媳婦王氏還以爲她生病了,楊璟也只是一笑置之。
用過早飯之後,楊璟便與王不留一道前往宋慈的府邸,夏至丫頭通熟人情往來,早已備好了禮物,讓兩個僕人擔着大小箱籠,跟着來到了宋府。
宋慈也知道嶽州軍發生的事情,根本沒想到楊璟會趕回來送行,一時間也是倍感欣慰。
風若塵等人也早收到消息,談起嶽州軍的營嘯事件,也是心有餘悸,因爲營嘯等羣體事件一旦爆發,很難得到平息,會造成極其嚴重的死傷和惡劣的影響。
然而楊璟卻別出心裁,用焰火來喚醒這些暴亂士兵的心智,非但將營嘯平息下來,極大的降低了傷亡率,甚至還順便將白牛教的細作全都給揪了出來!
多時不見,宋慈並沒有起復爲官的喜悅,反而多了一股憂慮,兩鬢華髮如銀絲一般,蒼老得讓人心疼。
雖然宋慈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停留太久,但楊璟仍舊能夠感覺到宋慈的失望,他已經沒有了爲民做主的雄心壯志,或許心裡僅剩的,也就只有著書立說,收徒授業,希望能夠將自己的技藝傳承下去吧。
人生最悲哀的事情莫過於英雄遲暮美人色衰,見得宋慈如此,楊璟也是百感交集。
風若塵和李準等人已經做好了準備,家僕和內眷也都紛紛收拾好東西,明日說不得就要離開巴陵,府邸裡頭也都忙忙碌碌。
宋慈帶着楊璟來到他的書房,兩人也不落座,宋慈摸着那高大的書櫃,朝楊璟說道。
“想當年,爲了科舉,老夫也是十年寒窗苦,再後來,走了刑名斷獄這條路,這幾十年來也算是歷經風雨,如今回想起來,恍如隔世啊...”
楊璟也不知該如何接話,擡頭看時,便見到宋慈親手寫的一幅字,懸掛在書房的牆壁上,上頭寫着:“洞玄知微不畏險,輕點判筆畫青天!”
見得這幅字,楊璟突然問了一個很不禮貌的問題:“閣老這麼多年可曾出過冤假錯案?有沒有一兩個錯案會讓你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宋慈的臉色當即陰沉下來,楊璟才發現自己的問話太過直接,趕忙解釋道:“我...晚輩是想問...閣老是否留有遺憾?”
其實楊璟一直都想知道這個問題,說宋慈是法醫之神都不以爲過,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宋慈肯定也會有錯判的時候,楊璟想知道,對於這種情況,宋慈是如何處理的,這對於他今後的斷獄生涯,很有幫助。
宋慈苦笑了兩聲,緩緩坐下來,那窗戶的微光只照着他的半邊臉,這位可敬的老人沉默了很久,才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聲音有些蒼涼。
“遺憾的事?呵...恨自己不能再活二十年啊...”
“再活二十年...”楊璟看着宋慈,突然有種高山仰止的感覺,心中滿是無法壓制的壯闊!
接觸了宋慈之後,他以爲宋慈在自己的心中,已經從神壇走下來,這個法醫之神如今也只是個老人,有時候也會犯糊塗,在國家大局的取捨上也有過自己的掙扎。
死一人而活百人到底是對是錯,這種問題對於宋慈而言,同樣難以抉擇,說到底他還是沒有宰輔之才,活到頭,也只能是個提刑官。
但直到此刻,楊璟才感受到,宋慈仍舊站在高高的神壇上,他仍舊想爲這個時代的百姓,維持着日漸傾斜的正義與公道!
他的身子已經開始衰老,他已經漸漸走向死亡,但他卻仍舊保持着自己的初心,從未改變!
宋慈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句話,或許他沒有給楊璟太多人生的建議,也沒有傳授楊璟一星半點的刑偵絕技,但這幾句話,卻給楊璟指明瞭大方向,讓楊璟的腳步不再遲疑!
“學生受教了!”楊璟由衷地道謝,而後鄭重地給宋慈鞠了一躬。
“雖然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習得這一身本事,但我知道,在刑案偵緝方面,我已經不足以當你的老師了,這一禮,老夫受之有愧啊...”
能夠得到法醫老祖宗如此高的評價,楊璟卻如何都高興不起來,因爲宋慈的話語滿是暮氣,就好像臨終遺言一般。
楊璟暗自算了算時間,如果史料是正確的,那麼宋慈距離逝世也只有一年多的時間,不得不說這是一件讓人極其不願去想的事情。
所以楊璟並沒有太多歡喜,他只是覺得有些失落。
見得楊璟不說話,宋慈反倒呵呵一笑,安慰楊璟道:“富貴在天,生死有命,老夫早已看透了這一點,往後可就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
“你也應該知道,眼下的朝廷,奸佞當道,民不聊生,民間怨聲載道,提刑司已經面目全非,不再是保護萬民的傘蓋,到任之後,我會向官家請奏,設立斷獄司衙門,用以鉗制和監察提刑司,我會向官家推薦你爲第一任折獄郎,往後啊,你就替本官,好好守着這天下的公道吧...”
楊璟也沒想到宋慈還有這樣的打算,想要設立一個新衙門,朝廷就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而且還要跟朝中各種勢力爭搶資源,阻力和難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然而宋慈從來不打沒有準備的仗,既然他信誓旦旦地向楊璟提起,說明他對這件事已經成竹在胸,楊璟本想着謙遜一番,但看着年邁的宋慈,他只是點了點頭,鄭重地應允道。
“學生當仁不讓,閣老但請安心。”
宋慈見得楊璟沒有推脫,也沒有半分假惺惺的推辭,更沒有半點即將擔任新衙門主官的喜悅,心頭頓時大喜,朝楊璟讚道。
“好!老夫果真沒有看錯人!”
他走到楊璟的面前,拍了拍楊璟的肩膀,而後朝楊璟說道:“明日老夫就要啓程赴任,不過有件事還需要拜託你...”
楊璟拱手道:“閣老儘管吩咐,只要學生力所能及,楊璟絕不敢推辭半分!”
宋慈點了點頭,呵呵一笑道:“這事兒說起來老臉倒有些掛不住...你也知道,風雅這丫頭打小就跟個假小子一樣,喜歡舞槍弄棒,又刁蠻任性,最愛爭強鬥狠...”
“老夫到江陵赴任,雖說沒人敢對我使絆子,但那丫頭瘋野慣了,怕是坐不住,待不了多久怕是又要跑出去惹是生非...所以...”
“所以老夫想拜託你將她帶在身邊,她一向希望繼承我的衣鉢,對刑名斷獄之事也是興致盎然,這些年也積累了一些本事,應該不會拖累於你...”
“閣老...這...”楊璟倒有些遲疑起來,因爲宋風雅年紀也不小了,早過了婚配的適齡,按說宋慈也知道自己已經蒼老,難道不應該早點將女兒嫁出去,這才省心麼?
楊璟想了想也就心知肚明瞭,宋慈這是想撮合自己的女兒和楊璟了。
雖然楊璟對宋風雅並不討厭,但也說不上什麼男女之間的感覺,宋風雅的性子比這個時代的女性都要開明,應該說是個不錯的朋友,對楊璟的行爲也有着很大的包容性,能夠很好的理解楊璟的言行和想法。
但如果說談婚論嫁,楊璟認爲還是遠遠不夠的。
見得楊璟猶豫,宋慈也不着急,朝楊璟柔聲道:“我知道你在顧些什麼,有些事情也強求不得,一切只好隨緣,順其自然就好,人都說女大不中留,雖然她執意要跟着我到江陵去赴任,但知女莫若父,我還是看得出她的心思的...”
宋慈已經說到這個份上,楊璟也就沒了婉拒的想法,朝宋慈說道:“既是如此,學生單憑閣老安排就是了,不過這事兒要問過大小姐的意思,如果她願意,就跟着吧...”
宋慈見得楊璟最終答應下來,彷彿又卸下了一件心事,臉色也好了許多,從書房的畫軸筒裡取出一副卷軸來,遞給了楊璟。
“我知道你明兒要到嶽東驛查案子,就不用來送行了,這幅字是家父留給老夫的,就送給你當個念想吧...”
既然是宋慈的父親遺留下來的,那可就相當於傳家寶,楊璟哪裡感收,趕忙要推辭,宋慈卻擺手笑道:“不用緊張,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要是真值錢,老夫還捨不得送呢...”
聽得宋慈如此打趣,楊璟也笑了笑,接過那捲軸,打開來一看,心中激盪不已,虔誠而恭敬地收下了那副字。
即便走出書房,他的腦子裡仍舊回想着那字軸上蒼勁而古樸的一行字。
“絲跡微似點,人命大過天!”
這,就叫薪火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