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仍舊風雨交加,大殿內的火堆也漸漸暗淡,宗雲緩緩站起身來,在火堆裡頭加了幾根新柴。
楊璟展露着漫不經心的笑容,心裡卻在盤算如何處理這件事情。
其實他早就覺得範白信等人有問題,除了他識破的那些破綻之外,最大的破綻就是,這夜雨這麼大,深居精舍的他們,爲何能夠這麼快就聽到敲門聲?
即便有人守着山門,爲何暗察子翻牆而入之時,卻看到所有僧人都在門後頭警戒?
這些都是讓楊璟起疑的地方,雖然他並不認得精刺豆和威靈仙,但宗雲從不好酒,卻堅持要跟他喝一碗,楊璟頓時就醒悟過來,宗雲許是看出了問題,所以在酒裡頭偷偷放了解毒的丹藥了。
直到身邊的弟兄們一個個倒下,楊璟與宗雲三人才裝模作樣地躺下,從而將孫二孃和範白信等人的談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楊璟本來想着傾盡全力也要阻止白牛教的水陸法會,可現在他卻有些猶豫了。
因爲無論從頭上的戒疤,還是提前醃製的鹹菜,所有這些都說明了一個問題,那就是範白信等人已經在龍寶寺等很久了!
這也意味着,孫二孃早應該知道楊璟會前往貴州城,可楊璟纔剛從暗察子那裡得知情報,一切都是臨時決定的啊!
這是不是能夠說明,孫二孃其實早已預測到了楊璟的下一步計劃和行動,或者說楊璟根本就是在被白牛教牽着鼻子走,所有的情報都是白牛教刻意泄漏出來,爲的就是要將楊璟引誘到貴州城去?!!!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自己讓弟兄們僞裝成南無派道士,與宗雲等人的所有謀劃,應該都逃不出白牛教的預判,在白牛教的眼中,楊璟便如同跳樑小醜一般!
甚至於柳如月等人刺殺牟子才,都是白牛教的人故意送上門,爲的就是讓楊璟知曉唐安安潛伏在官家的身邊,董宋臣是他們的人?
人都說藝高人膽大,白牛教難道已經猖獗到了這種地步?
不!
凡事皆有因,白牛教絕不可能無的放矢,更不可能自大到將這些情報主動泄露給楊璟!
那麼他們的目的就是要讓楊璟離開巴陵,難道就爲了半途救走孫二孃?
如果是這樣的話,隨便找個理由都能夠將楊璟引開,又何必將唐安安和董宋臣都暴露出來?
若果他們只爲了將楊璟引誘到貴州城,那麼楊璟對他們又有什麼作用?
對此楊璟也是毫無頭緒,不過一想到自己竟然讓白牛教的人牽着鼻子走,楊璟心裡就極其不舒服,沒想到自以爲神不知鬼不覺,結果卻全在白牛教的算計之中!
由此可見,孫二孃之所以沒有逃走,除了控制神荼消耗了她極大精力,使得她無法輕易施展魅惑邪術之外,更重要的目的是讓她留在楊璟身邊,影響楊璟對時局的判斷了!
白牛教竟然如此自信地操控着這一切,實在讓楊璟有些意外,到底還是低估了白牛教的龐大勢力。
只是楊璟也並沒有因此而妄自菲薄,既然已經察覺到了這一點,楊璟要麼將計就計,順着他們的路子來來,要麼來個出其不意,徹底擺脫白牛教的佈局。
沉思了片刻之後,楊璟還是決定繼續前往貴州城,雖然明知道有危險,但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他們終究會暴露出破綻來,就比如這一次龍寶寺的事情。
念及此處,楊璟的情緒也就安穩了下來,撫摸着胸前的琥珀吊墜,朝孫二孃道。
“二孃,你知道人和動物最大的區別在哪裡麼?”
孫二孃聽得楊璟有些莫名其妙,這位問題有些沒頭沒腦,也就沉默不語,只是冷冷地盯着楊璟。
楊璟卻灑然一笑,將吊墜摘了下來,就捏在手裡,時不時在手杖的銅質杖頭上輕輕敲着節奏。
孫二孃臉色終於有些難看,此時的楊璟就像將她的心臟捏在手裡,只要一用力,孫二孃的一切都會瞬間被毀掉一般!
楊璟對此卻不以爲然,只是慢悠悠地說道:“這人和動物最大的區別,便是人懂得語言,而動物卻不能。”
“所以一個人最重要的是什麼?是語言,是說話,在沒有文字之前,人類就開始用語言來進行交流,語言也是人類傳承的根本,是人類交流的最主要手段,可以說語言是人類最重要的東西之一。”
“所以說呢,一個人最重要的是什麼,是言而有信啊,尤其是許下的誓言,若食言而肥,即便沒有遭受天譴,也該受到應有的報應或者懲罰,二孃你說呢?”
孫二孃終於明白過來,楊璟囉嗦了一大堆,原來是要懲罰她孫二孃!
作爲階下之囚,九眼鳳雛靈惑之種又落到了楊璟的手裡頭,孫二孃根本就沒有反抗之力,好不容易設下這個局,以爲萬無一失,結果還是讓楊璟識破了,她哪裡還有與楊璟討價還價的餘地和籌碼!
“哼,少來這套,要殺要剮隨你,別在老孃眼前假惺惺地做戲,只會令人作嘔罷了!”
楊璟停止了敲擊,將琥珀拈起來,放在眼睛前面,對着火堆細細觀賞,通過琥珀的折射,火光在楊璟的眼睛留下了絢爛的黃色光芒。
面對孫二孃的強硬,楊璟只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也不看孫二孃,只是自言自語一般道。
“這女人就是奇怪的生物,軟的時候軟到讓人蝕骨銷魂,硬的時候又硬得讓人咬牙切齒,難怪聖人都說小人和女人難養,既然這樣,那我就不養了吧!”
說到最後,楊璟的語氣陡然變得兇狠,而後猛然揮袖,手中之物便被他投進了火堆裡!
“不!!!”
孫二孃心頭大駭,大驚失色,便瘋狂地撲向了火堆,也顧不得烈焰燃燒,一下子便將火堆推到,想要搶救被楊璟丟進火堆裡的靈惑之種!
她是如何都想不到,楊璟竟然真的會放棄她!
在她看來,楊璟的心目之中,她作爲聖教的藥師聖女,無論地位還是價值都毋庸置疑,而且楊璟又是滿口仁義道德的朝廷狗官,即便自己毀約在先,想要暗算楊璟,但楊璟也絕捨不得放棄她這個聖女!
然而包括宗雲和王不留在內,誰都沒想到楊璟竟然真的將靈惑之種丟入了火堆之中!
靈惑的反噬比凌遲處死還要痛苦千萬倍,孫二孃一想起自家師父慘死的畫面,想起師父那千瘡百孔,內臟和骨血全都被蠱蟲啃噬乾淨,幾乎只剩下一個骨頭架子,可神智卻仍舊清醒着,如同長了人頭的骷髏白骨一般,她就墜入了恐懼的深淵!
烈焰如同惡魔的舌頭,很快就點燃了她的衣衫,甚至將她的長髮都燎燒,她的頭上很快就出現一團熊熊烈火!
範白信等人也驚呆了,慌忙將孫二孃死死拉住,而宗雲也有些於心不忍,提起屋檐下接着雨水的一隻木桶,噗通便從孫二孃的頭上澆了下去。
孫二孃身上的火苗滅掉了,渾身冒着縷縷青煙,頭髮已經被燒掉,只剩下一團團彎曲糾纏在一處的灰燼,身上的衣服被燒掉,露出裡面或雪白或通紅或焦黑的皮膚。
她的眼中已經沒有了生機,彷彿感受不到身上的燒傷所帶來的痛楚,她的口中喃喃自語着些什麼,雖然面無表情,但驚恐的眼淚卻不斷的滾落下來,如同黑色的灰塵裡頭一個個晶瑩的珍珠。
她的衣服已經被燒掉,眼下衣不蔽體,胸前雖然大開,卻沒有任何美感可言,她便如同枝頭掉落的掉毛鳳凰,再不見聖女的風姿,如同落魄街頭的瘋婆子!
她的身子在顫抖,她將雙臂抱在胸前,彷彿感覺全身都在發癢,似乎體內的靈惑已經開始失控,開始吐出千千萬萬細小的蠱蟲,這些蠱蟲開始啃噬她的內臟和血肉,會讓她變成師父那樣的活死人!
直到此刻她才終於覺悟,楊璟並不是她或者聖教高手們所想象的那種狗官,楊璟比他們這些聖教中人還要果決狠辣,還要敢作敢爲!
恐懼和懊悔的情緒將她的靈魂徹底吞沒,她的精神陷入了崩潰的狀態,她擡起頭來,看着仍舊保持笑容的楊璟,心裡卻下意識想要退縮,彷彿楊璟就是個活脫脫的閻王和行走於人間的惡魔!
她終於明白什麼叫老虎嘴邊拔鬚,太歲頭上動土,她簡直悔青了腸子,如果給她重新來過的機會,她絕不會再挑釁楊璟的權威,也絕不敢在楊璟的面前耍花樣了!
楊璟看着失魂落魄的孫二孃,也有些於心不忍,可如果不狠狠震懾一番,這個女人必定會再次給自己帶來麻煩!
莫看孫二孃如今可憐楚楚,要知道她可不是什麼聖潔博愛的聖女,而是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甚至將人肉熏製成臘肉,再餵給別人吃的女魔頭!
此時孫二孃爲了自救而撲入火堆,被燒得衣衫破爛遍體鱗傷,連頭髮都燒沒了,如同街頭的女瘋子一般,可她爲了設計奪回靈惑之種,卻讓範白信等人殺掉龍寶寺所有的僧人,再取而代之,爲了一己之私,她會毫不猶豫地奪走別人的生命!
楊璟固然也有同情心,但同情心卻不能太過氾濫,同情壞人就是害了好人,如果他不能控制住孫二孃,非但他自己要遭殃,這些拋家棄子跟着自己來執行任務的暗察子弟兄們也要無辜死去,宋風雅鹿白魚等一干追隨者也要遭遇橫禍!
楊璟決不能看着身邊的人,因爲一個殺人不眨眼,將人肉當肉菜的孫二孃,而陷入生死兇險之中!
楊璟走到了孫二孃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彷彿看着一個一文不值的奴僕一般,而後慢慢地攤開了手掌。
他的手心之中,赫然便是那枚琥珀吊墜!
原來楊璟適才只不過使了個小把戲,早早便在手心裡藏了一個大小相似的石子,趁着孫二孃不注意,其實丟入火堆的只是那小石子,真正的琥珀,一直都捏在他的手裡!
原來她和在場的所有人一樣,都被楊璟給欺騙了!
宗雲等人都會以爲,以孫二孃的脾性,她一定會怒不可遏,一定會狠狠地謾罵和報復楊璟!
然而想象之中的事情並沒有發生,精神崩潰的孫二孃再次見到琥珀,心中除了慶幸和歡喜,便再也裝不下任何的憤怒!
楊璟將琥珀握在手心,而後一步步往後退,如同瘋子一般的孫二孃,眼中滿是渴望,中了魔怔一般跪着,張開手掌,就像追逐着夢中的幻影,一步步跟了楊璟,在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