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宗雲第一次跟蹤別人,武藝高超的他,深諳內功精髓,連呼吸都能做到精準控制,輕身功夫更是全真道的一絕,飛檐走壁都不成問題,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跟蹤一個人,實在是輕而易舉。
但這一次卻不一樣,他不遠不近地潛伏在夜色之中,心跳卻從未平復過。
夜色中的英姑娘顯得很嬌小,有些楚楚可憐,眼下貴州城內局勢緊張,武林人士遍地走,從大總督府出來之後,英姑娘身邊便跟着七八個死士,極大地增加了宗雲跟蹤的難度。
這些人跟着英姑娘來到三碗倒酒家,見得那遍地狼藉的酒鋪子,英姑娘似乎很是心疼,與那些掌櫃和小廝等人收拾着酒家,直到很晚才離開。
眼看着就要回到大總督府,英姑娘都已經走上那有着僭越嫌疑的高臺階,宗雲心中難免失望,今夜怕是很難跟她說上話了。
可許是心有靈犀一般,英姑娘竟然又退了回來,也不知跟那些死士說了些什麼,那些個死士竟然紛紛退去,再不敢跟着英姑娘。
宗雲此時才鬆了一口氣,心中涌起一股喜悅,自己卻渾然不知,只是跟着英姑娘,繞過大總督府的大門,來到後門之後,又穿過一個花園子,便來到了一座不起眼的小廟前面。
這小廟就在大總督府的後面,不遠處就是韋家的宗祠,雄偉而古樸,相比之下,那座小廟實在是寒磣到了極點。
英姑娘走到廟前,下意識往四周看了幾眼,這才取出鑰匙,開門走了進去,裡頭片刻便亮起了燈火,映照着英姑娘那稍顯清瘦的身影,顯得那麼的孤獨。
宗雲屏住呼吸,朝門裡頭掃了一眼,發現裡頭有個小天井,天井後面就是小小的一座佛堂,堂前有帷幕,他便無聲無息來到了帷幕前面,往裡頭一看,不由有些愕然。
小佛堂裡並沒有供奉佛像,也沒有三清祖師的影子,更不是其他的異教,供桌上只是擺着雕刻祥雲仙鶴的楠木盒子。
英姑娘點起檀香,朝供桌上的楠木盒子深深磕頭,卻沒有起身,漸漸便傳出了低低的抽泣聲。
宗雲心裡也不舒服,那祥雲仙鶴的圖案,一般用在喪葬用品上面,這些楠木盒子,許是安置着英姑娘親人的骨殖吧。
捫心自問,宗云云遊天下,行走江湖,各色女子也見識過不少,與英姑娘雖然只是一面之緣,甚至兩人沒有正式交談過,但正如楊璟等人所言,他心裡也有種心心相惜的感覺。
在這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能夠遇到心動的女子,是一件美好卻又有些奢望的事情,放到宗雲這麼一個道士身上,更是有些可笑。
但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在最不經意間就發生了,而且往往讓人不知所措,而也正是這種懵懵懂懂的不知所措,才最是讓人春心悸動。
當宗雲看到英姑娘伏在蒲團上無聲哭泣之時,看着她那瘦弱的肩頭之時,宗雲竟然生出了想要將這個女子抱入懷中,緊緊地抱着的衝動。
他趕忙默唸了金關玉鎖訣,將心猿意馬都給清除出去,對於宗雲而言,七情六慾並非心魔,所謂紅塵煉心,一切都看你自己如何去看待和體悟,但這一次,他慌張了,所以他第一時間清除了心中的雜念。
可他越是壓制,內心這股衝動就越是強烈,反而讓他氣血翻騰,竟然隱約有了走火入魔的跡象!
宗雲狠狠地咬了咬舌尖,將這股惡念壓制下去,轉身就要離開,因爲他的呼吸已經不能自如地控制,變得急促而沉重,遲早會被英姑娘發現!
可正當他轉身之時,身後卻傳出了英姑娘的聲音:“別走...陪陪我...”
宗雲心頭一緊,當即就要逃,可想起英姑娘那梨花帶雨的樣子,他終究還是站住了。
英姑娘似乎感到很欣慰,她停止了哭泣,聲音滿是悲傷和懷念。
“有一年吧,記得不太清楚了,大冬天的,家裡已經斷糧了,孃親見得我快要餓昏了,便要出去借糧,我抱着孃親說,娘,咱不去了,就這樣死在一塊也挺好...”
“娘給了我一個耳光,跟我說要活下去,不能讓那負心的爹瞧不起咱孃兒倆...”
“後來娘真的借了糧回來,嘴脣卻磕破了,褲子...褲子上全是血...米粥煮出來,孃親一口都沒吃...也顧不得冷,一個勁兒地洗澡,睡覺的時候跟我說,英啊,娘真該聽你的話,死了也就罷了...”
英姑娘說到這裡,已經泣不成聲,宗雲緩緩蹲了下來,背靠着帷幕,與英姑娘的後背只有一層布的距離,卻又像隔着一道河,或許轉身就能看見,卻只能遙遙地看着。
“打那時候起,我就在想,這是怎樣的一個爹啊,等我長大了,我一定要殺了他!”
“過了幾天,債主找上門來,要抓孃親和我去抵債,我娘發了瘋似的,又撕又咬,就像一個瘋婆子,用剪子把那債主給刺死了,才帶着我逃了出來...”
“娘說了,就算是死,也要死在爹的面前,所以就帶我來矩州,一路上沒吃的,遇着了一羣流民,便跟着他們走,可是到了半路,這些流民餓瘋了,要把我煮來吃...”
宗雲抽了抽鼻子,擡起手來,想要穿過那層帷幕,可最終還是放了下來。
“他們把孃親打昏了,要剝我衣服,我覺得沒什麼可怕的了,心裡就想着,娘啊,孩兒要是被煮了,您可千萬別喝那個湯...”
宗雲很想捂住英姑娘的嘴,但他卻沒辦法,因爲他擡着頭,不敢低下。
“就在這個時候,有兩隊騎馬地打了過來,所有人都嚇傻了,丟下我就跑,我也不知道怎麼的就昏了過去...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寨子裡頭,我哭着要找我娘,頭人說那些惡人還沒走,等了大半個月吧,頭人帶着我出去找我娘,那羣流民全被丟在亂葬坑裡,身上的東西全被剝了,身子也爛了...但我已經不會害怕了...”
“我也不知道哪個是我娘,就讓頭人都帶了回來,再後來,頭人發現我身上的保命鎖兒,便說要帶我去見我爹,我就把筷子折斷了,藏在袖子裡頭...”
“後來我知道,一萬根斷筷子都殺不了我爹,直到現在,我都沒能殺了他...他說爲了找我和孃親,尋遍了每個角落,殺了成百上千的人,他還將那天夜裡那兩隊騎馬的人都找來,當着我的面,一個個給剮了...”
“剮這些人的時候,他在笑,我在哭,他問我哭什麼,我卻不記得了...”
宗雲的手終於穿過了帷幕,眼看着就要搭在她的肩頭,卻如同有一堵無形的牆,將他的手擋了下來。
正當他猶豫之時,英姑娘卻突然轉身,投入了他的懷抱,緊緊地抱着他,就像抱着夢裡那個娘。
“我在想啊,借糧就借糧,被侮辱也就被侮辱,身子什麼的都不重要,日子再苦,再遭罪,也得活着,活着才最重要,因爲你死了,我就沒娘了...”
宗雲,也是個沒孃的孩子。
他的手終於緊緊抱着英姑娘,沒有任何聲音,淚水沿着臉滾落,從下巴滴下來,像屋檐上的雨線,就打在她的頭髮上,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英姑娘說,我不要爹,我只要娘,可孃親就住在這些盒子裡,我卻連哪個是我娘,都不知道...
宗雲突然就覺得,其實他還是很羨慕英姑娘的,因爲他連自己的孃親都沒見過...
他其實是個驕傲的人,雖然年紀輕,但在修道一途上,已經快要登上巔峰了。
只是這一刻,他突然才醒悟過來,即便自己踏上那座巔峰,四顧茫茫,沒有人,只有孤獨,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有山腳下,那螞蟻羣一般的人,在對着自己膜拜,卻不知道自己早已淚流滿面,這樣的日子,這樣的修道,真的有意義嗎?
他沒來由想起了楊璟練功之餘哼過的一首歌,雖然旋律記得不太清楚,但歌詞卻記得一字不差,於是他低低地給英姑娘唱着,雖然難聽,卻句句肺腑。
“她曾經松花釀酒,春水煮茶...
爲了我卻柴米油鹽,酸甜苦辣...
她的愛完美無瑕,想要給我幸福的家...
最美的人啊,我從未讓你驕傲,可你卻始終待我如珍寶...
歲月歲月別讓她變老,時光切莫傷害她...
想要快快長大,才能保護她...
想要快快長大,才能保護她...”
楊璟並不知道宗雲正在唱着他記憶不太完整的歌,甚至於曲調都是他自己亂編的。
他只是覺得有些心亂如麻,輾轉反側,只好起來,喝了一杯冷茶,在書桌上寫寫畫畫,外頭寒風乍起,吹了一地的霜花。
眼看着三更過後五更之前,東邊兒還沒亮起來,楊璟卻聽到一陣腳步聲。
他挑了挑燈芯,房間又亮了許多,推開門一看,寒風黑夜裡頭,宗雲一步步往這邊走。
他的肩上扛着一張很大的供桌,就像螞蟻扛着一顆巨大的棉花糖,桌上五個楠木盒子,平穩地沒有一絲顫抖。
楊璟覺得有些滑稽,卻如何都笑不出來,待得宗雲走近了,他想開口,宗雲卻徑直進了屋。
他將供桌輕輕放下,上頭的檀香還有半截,青煙嫋嫋,像天人永隔的訣別離騷。
宗雲朝供桌上的楠木盒子拜了三拜,而後轉身,紅着眼睛,朝楊璟說道。
“她...她要她的娘...”
他的聲音很小,楊璟聽得不太清楚,不由問道:“什麼?什麼娘?”
宗雲擡起頭來,直視着楊璟的眼睛:“她想要她的娘。”
話剛說完,宗雲竟然有些哽咽,楊璟有些摸不着頭腦,有些莫名其妙,但他從未見過宗雲這個樣子。
楊璟走到供桌前,看着那五個楠木盒子上的祥雲仙鶴,當即明白了些什麼,拜了三拜之後,打開了第一個盒子。
裡頭是一個骷髏。
第二個盒子也是,所有的盒子裡,都有一個骷髏。
身後再一次傳來宗雲的聲音:“她,想要她的娘,幫幫她!”
楊璟轉身,見得宗雲彎腰拱手,鄭重而拜,這次拜的不是供桌,而是楊璟。
這一夜,是淳祐七年十月二十六,距離天亮還有半個時辰,全真道南無派王道明一脈首徒張本靈,踏入武道宗師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