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開始涼快起來,牢房之中卻仍舊悶熱,楊璟揹着藥箱,走在牢房的過道上,兩旁的犯人在逼仄的號子裡輾轉難眠,輕輕地呻吟着,有一些則是連屁股都被打爛了,只能像死狗一般趴着,哼哼呀呀地叫喚。
楊知縣非但聽從了他的建議,讓宋慈和蘇秀績離開,還暫停了審訊,將犯人都收押了起來。
楊璟在王斗的帶領下,終於來到了彭連城的牢房。
這位大少爺給人的印象十分儒雅,可謂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在巴陵也是有口皆碑。
楊璟直到如今都想不通,彭連城爲何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而且他與曹恩直情同手足,怎麼會將曹恩直囚禁在地窖裡?
莫非他愛上了李婉娘,想要據爲己有,但又不忍殺死自己的發小,纔將他軟禁起來,藉此讓李婉娘死心塌地跟了他?
但他和李婉娘都持有地窖的鑰匙,也就意味着李婉娘對曹恩直的遭遇是知情的,難道李婉娘也有心成奸,這才合謀起來?
不過這三人只見的情感糾葛,也不可能成爲沉船案的關鍵,爲了得到兄弟的女人,而殺死一船的讀書人,這樣的事情顯然不合情理。
再者,這裡頭還有一個被周文房毒殺的彭連玉,既然已經派了周文房去毒殺彭連玉,爲何又要派鹿月娘去下蠱?
這是否可以說明,毒殺彭連玉是周文房自己的主意?如果是這樣,那麼彭連玉被周文房毒殺,是否能夠藉此來分化彭連城和周文房二人?
楊璟心裡不斷考慮着種種可能,不知不覺卻已經來到了彭連城的老房前面。
彭連城屁股都被打爛了,王鬥也不擔心他會跑,更不需要擔心他會對楊璟不利,當即打開了牢房,退了出去。
彭連城只能趴在稻草鋪上,歪着頭躺着,也不像其他人那樣呻吟,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楊璟放下藥箱,而後坐在了他的旁邊。
“李婉娘醒了,身子已經沒什麼大礙,不過…”
雖然明知楊璟在吊他胃口,但彭連城還是猛然擡起頭,而後又有些不自然地繼續趴了下去。
楊璟心底一笑,知道自己的突破口是對的,卻不再提起李婉娘,而是走出去提了一盞燈,照亮了牢房,這纔打開藥箱,沾溼了乾淨的軟布,給彭連城擦拭屁股上的傷痕。
楊璟剛要碰觸彭連城,後者卻如遭雷擊一般躲開,雙眸之中爆發兇狠和暴戾之氣!
“若不及時處理,這傷口怕是要化膿,到時候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你,難道你不想再見李婉娘一眼?”
彭連城目光緩和了一些,但仍舊保持着敵意,楊璟心中突然想起另一種可能,雖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還是試探着道:“即便不見李婉娘,難道連你的好兄弟曹恩直也不再見上一面?”
說完這話,楊璟便低下頭,假裝在藥箱裡翻找東西,卻偷偷觀察彭連城的變化,果然見得他臉色蒼白,目光中的兇狠少了,卻多了一股說不出來的意味。
楊璟輕笑一聲,而後將彭連城的身子扳過來,沾溼的軟布再一次伸出去,而這一次,彭連城終於沒再躲避。
爲了處理傷口,楊璟問王鬥要來的是一盞馬燈,足夠光亮,擦拭乾淨血跡之後,彭連城屁股上的傷痕也是觸目驚心。
然而讓楊璟感到吃驚的並非屁股上的傷痕,而是更加深處的一些東西!
他終於確定了那個自認爲不太可能的可能,彷彿接上了最重要的一環,所有的事情都能夠解釋得通了一般!
楊璟本想用懷柔政策,打消彭連城的警惕性,如今看來,卻應該反其道而行之!
似彭連城這樣的人,最是高傲,即便他不再顧及生命,也會保護僅有的尊嚴,對於一個男人而言,逆鱗一般碰觸不得,不容別人踐踏的尊嚴無非兩種,一種是別人污辱你的女人,另一種則是將你當成女人來污辱!
楊璟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笑道:“沒想到啊,堂堂彭家大少爺,人人稱善的謙謙君子,後門竟然讓人給開了,這要是傳出去,呵呵…”
楊璟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彭連城便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般,顧不得屁股上的疼痛,竟不知從何生出一股力氣,竟然撲過來,就要掐楊璟的脖頸!
“胡說!我殺了你!”
彭連城如此過激的反應,直接印證了楊璟的猜想,這彭連城果然有龍陽斷袖之癖,不愛女子,卻獨愛爺兒們!
這分桃的癖好雖然古來有之,魏晉尤甚,直到後來仍舊有人以畜養男寵誇耀孌童爲風尚,然則到了南宋卻早已不是這個樣子。
程朱理學在南宋已經冒頭,並愈演愈烈,存天理而滅人慾的口號已經叫得很響亮,所以男人間的相互廝混,已經不再是文人們的風尚和潮流,反而會被鄙夷。
加上彭連城這樣的身份和口碑,獨愛男人,還被男人佔了身子這種事情,也只能帶來恥辱,便是男風盛行的年代,男人們值得誇耀的都是自己騎別的男人,何曾見過男人們誇耀自己是被男人騎的那一個?
“這就是彭連城的命門,就是他比生死還要更加看重的東西!”雖然方法不算太過光明,但楊璟仍舊壓抑不住心裡的激動。
對於彭連城的襲擊,楊璟自然不會放在心上,稍稍偏了偏身子,也就躲了過去。
“你真正關心的其實不是李婉娘,而是曹恩直,對不對!”
“李婉娘跟你一樣,愛着曹恩直,你不忍李婉娘傷心,每次去探望曹恩直,都會帶着她,對不對!”
“李婉娘勸你放了曹恩直,但曹恩直知道你殺死那些士子的內幕,你又不能放他出來。”
“曹恩直本來就不愛李婉娘,跟李婉娘有名無實,但李婉娘卻恪守婦道,幾次三番想要勸你放過曹恩直,你不厭其煩,生怕李婉娘遲早會泄露秘密,便讓人給她下蠱,想要殺死她!”
這些本來都只是楊璟的推測,查案最忌諱主觀臆斷,其中有一些環節也確實沒有證據支持,只是楊璟將線索都關聯起來,做出的個人判斷。
比如彭連城與曹恩直形影不離,他們的妻子都沒有子嗣,甚至還經常出遊獨處,這些跡象雖然不是實質的證據,卻能夠說明很多問題。
若在往常,楊璟根本就不會用這樣的法子,但如今他揭穿了彭連城最大的秘密,擊潰了他的心理防備,連珠炮一般逼問之下,他相信彭連城肯定會崩潰。
若自己說的不對,彭連城肯定會反駁,若自己說中了,彭連城也會惱羞成怒!
果不其然,楊璟一番快速逼問之下,彭連城面色變得猙獰可怖,捂住耳朵,拼命搖頭,噴着唾沫星子大聲咆哮道:“閉嘴!閉嘴!閉嘴!”
“李婉娘只不過是個愚蠢的女人,若非恩直一再顧念夫妻之情,我早就殺了她!”
彭連城陷入瘋狂之中,楊璟也由此看出,自己就算沒有全中,也說對了絕大部分!
於是他繼續激怒道:“李婉娘跟你搶曹恩直,她死有餘辜,殺了也情有可原,但你爲何要殺自己的親生弟弟?難不成他也跟你搶男人?簡直就是禽獸不如!”
楊璟火上澆油一般嘲諷怒罵,狠狠踐踏彭連城的尊嚴,因爲他知道,彭連城這樣的人最是冷靜理智,但越是深沉的人,就壓抑得越深,爆發起來也就越恐怖。
“他不是我的弟弟!他纔是禽獸不如的東西!他沒有搶我男人,卻睡了我的女人,他的大嫂!這樣的人留着只會敗壞彭家名聲,還不如死了乾淨!”
楊璟也是暗自心驚,沒想到彭連城竟然真的承認了這樁罪行!
“這些都只不過是你掩飾的藉口罷了,你跟閻立春同樣沒有夫妻之實,若說敗壞名聲,你跟彭連玉又有何差別?你之所以殺他,是因爲他知道你要殺死船上那些士子,對不對!”
彭連城哈哈大笑起來,狀若癲狂,而後朝楊璟吼道:“這是什麼混賬話!就因爲我跟那個愚蠢至極的閻立春沒有夫妻之事,我的弟弟就能睡自己的嫂嫂?”
“他不學無術也就罷了,還買通了縣衙教諭和主簿,才得了個取解試的末名,早就將我彭家臉面丟光了,但他卻又貪得無厭,不知羞恥,竟然聯合諸多僞君子,密謀通過閻立春到臨安走動關係,想要在春試裡舞弊!”
“這是給我彭家抹黑!他一個人聲名狼藉,欺男霸女也就罷了,非要拖着整個家族下水,這樣的人留着也只能不斷惹禍上身!”
“那些所謂讀書種子,口口聲聲家國天下,張嘴就是仁義道德,卻毫無禮義廉恥,除了恩直和另外兩個人,其他人竟然都相信了彭連玉這蠢貨的蠱惑,打算在船上聯盟!”
“若不是李婉娘那蠢女人勸說,恩直也不會上船,也就不會陷入這樁事情,我自然也就不需要把恩直關起來,這女人非但不知悔改,還想讓我把恩直放了,簡直就是蠢到了極點,她不該死,誰該死!”
彭連城已經徹底崩潰,不需要楊璟挑撥激怒,彷彿發泄一般,一股腦將事情都說了出來,而楊璟內心之中最後一層迷霧,終於被撥開了。
難怪自打進來巴陵縣衙,就從未見過主簿,他本以爲是這些官員聯合起來排擠楊知縣,不配合知縣的工作,卻不知他們竟然牽扯到了科考舞弊!
而彭連城的作案動機也是異常複雜,種種因素疊加起來,早已讓他的心理扭曲失常!
楊璟本想用周文房纔是毒殺彭連玉的真兇,來離間和撼動他們的聯盟,如今彭連城已經招供,卻是用不上了。
不過現在卻又可以用彭連城的口供,來讓周文房開口了!
彭連城還在忿忿地大罵,如同瘋子一般,而楊璟卻朝牢房外的走道掃了一眼。
楊知縣等人就在走道上聽着,旁邊的書吏早已將彭連城的話都記錄成口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