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楚本就瞧不起楊知縣,因爲楊知縣如果夠強勢,他這個典史也就當不上了,所以他認爲楊知縣應該被官場傾軋整怕了。
當楊知縣對楊璟下獄的事隻字不提之時,他心中還在暗嘲,而當這些案宗搬上來,正式將白骨女屍案交給他,周南楚更覺得這是自己的勝利!
他雖然沒有參與沉船案的調查,但說動蘇秀績這樣的江陵府密探,帶着唐沖和鹿白魚等人,解救鹿月娘,對沉船案也是有所瞭解。
如果讓他繼續跟蹤下去,他也自信能夠像楊璟那樣,甚至比楊璟更快就能找到彭連城這條線,破掉這樁案子!
所以他對自己的破案能力還是比較自信的,再說了,他有周氏做靠山,作爲地頭蛇,想要調查什麼人,隨便一句話的事,破案這種事,還難得倒他?
然而當他聽到楊知縣說比限三日之時,終於有些坐不住了。
所謂比限,就是縣衙裡頭的一個規矩,給你一個破案的期限,如果期限到了還未能破案,那麼就要罰銀子,打板子,再不破,就再打,打到破案爲止!
這罰銀子倒也還好,縣衙胥吏的工食銀並沒有多少個子兒,胥吏們都靠撈外快才衣食無憂,餉銀罰了也就罰了,可這打板子可是貨真價實的!
比限之日一到,案件沒有偵破,不僅僅捕快和衙役們捱打板子,如果知縣大老爺狠心一些,便是他這個典史,也是說打就打!
爲了儘快掌控大權,他從家裡帶來了不少能力出衆的長隨,方方面面都照顧到,這些都是他周家的班底。
比限三日這麼短,這不是存心要將他周南楚的班底全部都打殘麼!
也怪自己把話說得太滿,人楊璟破案只需要五天七天,自己比楊璟厲害,那給你三天也不算過分嘛。
可週南楚如今連案情都沒有搞清楚,看着這堆積如山的卷宗便知道這個案子非同小可,比限三日還不如直接打他板子啊!
就算楊知縣不敢打他的板子,可經此一役,他周南楚也就成了縣衙的笑話,還有什麼威信可言?今後還怎麼立足?
念及此處,周南楚感到非常的恥辱,自己這是被楊知縣深深地羞辱了啊!
“開什麼玩笑!三天破案,那楊璟真能五天破案,讓他直接當提刑官得了!”周南楚憤然站起來,指着那如山般的卷宗大叫道。
楊知縣也不惱怒,手指輕敲着桌面上的驚堂木,輕笑道:“楊璟身爲推吏,刑偵斷獄的本事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雖然沒還沒有正式上任,但本官已經委以重任,周典史認爲他有所不敬,將他關了起來,這案子自然要着落在周典史的頭上,莫不成周典史要本官親自去跑腿查案?還是說本官沒有出迎,周典史要把本官也給關起來!”
楊知縣本來就是敢頂撞當今官家的言官,連權勢滔天的閻貴妃都敢彈劾,朝堂上下袞袞諸公他哪個沒罵過,如今重新找回本心,不再隱忍,此言一出,猛拍驚堂木,隱現尊威,不容侵犯,慢說堂上的胥吏,便是周南楚也被嚇了一跳!
“下官…下官不敢…”周南楚此時才意識到,關押楊璟實非明智之舉。
人沒有去接你,已經是你丟面子,還要鬧大,還要在這二堂上爭執開來,這不是更丟人麼!
這麼一想,周南楚也就軟了下來,遲疑了一番,這才嘟囔道:“既然那個楊璟這麼有本事,能夠五天破案,大人把他放出來,讓他破案就好了。”
他的聲音雖小,但整個公堂都噤若寒蟬,卻是讓所有人都聽在了耳朵裡。
楊知縣只是冷哼一聲道:“本官可沒有周典史這麼大的權勢,說抓人就抓人,說放人就放人,這公堂之上,言出必據準繩,豈能兒戲!”
周南楚本以爲自己鬆了口,楊知縣就該感恩戴德,把楊璟那喪家之犬給放出來就完事了,豈知楊知縣並不買賬。
“那大人的意思…該如何措置這事兒?”
楊知縣見得周南楚不敢再囂張,心裡也很是舒爽,不過仍舊板着臉道。
“楊推吏是受了本官委託在辦事,周典史抓人之時可曾問過本官的意思!事到如今,要麼接下這案子,比限三日破案,要麼你自己去把楊推吏放出來,你自己選吧。”
楊知縣此言說完,站起來便拂袖而走,回內衙去了,只留下一臉尷尬的周南楚,以及竊竊議論着的大小胥吏。
周南楚見得衆人對他指指點點,但覺得每個人都在嘲笑他,心頭羞憤難當。
心想自己纔將楊璟拿下,此時放他出來,可不就輸了麼!早上抓的人,下午就要放出來,自己打自己的臉,還如何在縣衙混下去!
念及此處,他便大手一揮,將長隨都召了過來:“來人,把卷宗都擡回去,我就不信破不了這案子!”
周南楚忿忿離開之後,二堂上才轟然笑開,師爺摸了摸鬍鬚,不禁對楊知縣心悅誠服,趕忙到後衙去,稟報了周南楚的決定。
楊知縣也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讓人取了幾兩銀子,交給師爺,到酒樓訂了一桌席面,送到大牢裡頭慰勞楊璟,師爺嘿嘿一笑,點頭離去。
楊璟早已得到王鬥等人的忠心,這些捕頭和獄吏哪裡敢把自家頭兒真個兒塞進牢房裡,只是留在了班房,泡上一壺好茶,糕點水果好生伺候着。
見得師爺樂呵呵地進來,楊璟便知道自己的計策成功了,王鬥等人也已經知道,便擁上來,急忙問師爺道。
“先生先生,大老爺怎麼說?”
師爺雖然只是知縣私人禮聘的幕僚,但熟悉政務,替知縣打理衙門事務,深諳官場規則,無論是內務外事,迎來送往,都離不開師爺,所以地位也很高。
這師爺先朝楊璟微微拱手行禮,而後轉頭朝王鬥等一衆衙役神秘一笑,壓低聲音道:“東翁回到後衙之後,只說了兩個字!”
王鬥等人頓時伸長了脖子,紛紛擠過來,側着耳朵問道:“哪兩個字?”
“舒坦!”
衆人聽得師爺這麼一說,想起平日裡不苟言笑的楊知縣,回到後衙的得意模樣,不由哈哈大笑起來,心底越是佩服楊璟。
師爺是經手了整件事情的,這事情由始至終都沒逃過楊璟的算計,這可是他親眼所見,對楊璟自是欽佩,走過來朝楊璟說道。
“推吏大人,老朽追隨東翁多年,這兩年可從未見過東翁如此高興,還得多謝推吏大人,東翁已經讓在下定了席面,一會兒就送過來,往後怎麼做,還得推吏大人費心了。”
楊璟微微擺手道:“縣老爺本就是個憂國憂民的好官,只是仕途坎坷,一時心寒困頓罷了,楊某也只是略施小技,激一激縣老爺的雄心,往後咱們兄弟可都指望着縣老爺呢。”
師爺一聽,楊璟沒有居功自傲,心裡更是佩服這個年輕人,在班房裡頭待了一會兒,酒樓的席面也送了過來,雞鴨魚肉各色時鮮擺了滿滿一桌。
楊璟平日就隨和,讓王鬥等弟兄們一同坐下,連老師爺都被留了下來,喝得滿臉通紅,和王鬥等人划拳行令,平素裡的夫子形象是徹底毀了。
楊璟並不好酒,但喜歡這種爺兒們痛飲的氣氛,屬於沒酒量但有酒品的人,但心裡一直在琢磨着案情,也不敢喝太盡。
正熱鬧着,宋風雅也過來了,楊璟可不奢望堂堂大學士的千金,跟他們這些大老爺兒們窩在班房裡喝酒,當即就迎了出來。
“我在簽押房裡都被烤成羊了,你這傢伙倒是在這裡快活!”宋風雅沒好氣地罵道,楊璟也嘿嘿一笑,藉着酒勁,便將自己的酒杯遞到了宋風雅的面前。
“大小姐辛苦了,楊某敬你一杯!”他本就只是做做樣子,沒想到宋風雅嘿嘿一笑,女俠氣度發作,果真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宋風雅也是豪爽,喝完之後便問道:“我喝完了,你的呢?”
楊璟尷尬一笑,目光卻盯着宋風雅的酒杯,後者頓時醒悟過來,自己喝了楊璟的杯子...
也不知是烈酒的作用,還是間接喝了楊璟口水的原因,宋風雅也是兩頰潮紅,慌忙轉移話題道:“那破簽押房實在太熱,我把那些指紋帶回府裡比對了,爹爹起初還不信,看過了之後才發現,原來每個人的指紋果真不同,而且對你那個什麼放大鏡直呼神奇,說若是早幾十年讓他有這麼一個放大鏡,他還能多偵破幾百個案子呢!”
宋風雅也是高興,感覺自己從未在父親面前這麼自豪,因爲父親見多識廣,很少有什麼事物能夠引起他的興趣和驚訝。
“我爹說了,你放心坐你的牢,他會幫你把剩下的指紋都比對出來的...”
楊璟一聽,也是無語得很:“什麼叫放心坐我的牢,感情看着我坐牢你很開心啊,難道大小姐不是應該求你爹爹幫忙,把我撈出去麼?”
楊璟一想到宋風雅喝了自己杯子的酒,心神就盪漾起來,說話也就親近了許多。
宋風雅見楊璟如此輕鬆,也嘿嘿一笑道:“你怎麼就知道我沒給你求過情?我是拋棄兄弟的人麼,我爹說了,不用救你出去,還說你安心坐牢,楊知縣還會感激你來着...起初我不信,現在嘛...”
宋風雅朝酒席那邊努了努嘴,就好像在說,這天底下還沒有什麼事情是她那名滿天下的爹爹推測不到的。
楊璟見自己的小伎倆瞞不過宋慈,也是暗自心驚,這位法醫老祖宗果然名不虛傳,足不出戶便已經智珠在握了。
宋風雅見楊璟低頭不語,還以爲自己打擊了楊璟的信心,便戳了戳他的肩頭道:“喂,我爹說了,你那裡還有什麼新鮮玩意兒,記得給他留一份...”
楊璟一聽,心裡頓時一緊,萬一讓宋慈發現自己的法醫勘查箱,那還了得,轉念一想,便有些不懷好意地朝宋風雅邪笑道:“我現在倒是有個好事,你要不要?”
“什麼好事?”
楊璟看着一臉期待的宋風雅,一指那酒席,朝宋風雅道:“請你喝酒,不知大小姐可否賞臉?”
宋風雅看了看楊璟,又看了看變得有些拘束,眼中卻又有些期待的王鬥和諸多獄吏牢頭,而後嘿嘿一笑道:“正等着你這句呢!”
“耶!”王鬥等人頓時舉杯歡呼起來!
宋風雅和楊璟緊挨着坐在長條凳上,彷彿他們兩人是一夥,接受着王鬥等人酒杯的衝鋒,那氣氛可別提多歡樂了。
諸人正喝着,班房的門卻被轟然踢開,本以爲楊璟在大牢裡吃苦頭的周南楚,正鐵青着臉,恨得咬牙切齒。
而他的身後,他帶過來的典衙隨從班底,正吆五喝六地指揮着數十個人。
這些人一個個被牛皮索綁着,是前番受了楊璟的命令外出公幹的捕快和弓手,他們將去年參加城門修繕的勞役抓了回來,既然案子已經給了周南楚,這些人自然也要轉交到周南楚的手上。
周南楚還有如山一般的案宗要處理,如今又要審問數十勞役,整個人都不好了。
而且聽那些捕快和弓手說,這只是其中一部分,去年修葺城門,一共徵召了上千人呢!
“入他孃的,比限三日,老子的屁股是銅澆鐵鑄的也要被打開花了去啊!”
再看看摟着大學士千金的肩膀稱兄道弟喝着酒的楊璟,周南楚恨不得殺了楊璟,就在這裡,就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