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水生終於捨得將新鞋穿上,因爲光腳走夜裡極有可能會受傷,這也是楊璟答應他一同行動的條件之一。
當他看到那個工頭鬼鬼祟祟地從莊園圍牆攀爬出去,他感覺很憤怒,但這種憤怒很快就消退,接踵而來的是失望,失望過後又漸漸趨於平靜,於是他終於可以冷靜地去思考,這個被他視爲大哥和師長的工頭,爲何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或許他是被人利用,或許他與背後那個壞人是親屬,又或許他是那個壞人的幫兇?”
楊璟並不知道陳水生的心裡正想着這些,他感受到陳水生的沉悶,以爲他的心裡只有憤怒和失望,卻不知陳水生在心境上又前進了一大步,已經學會摒棄主觀的喜惡,客觀地去分析事情。
這工頭雖然看着矮壯,但身姿輕盈,翻越圍牆竟然毫不費力,身手矯健,楊璟雖然看不出來,但宋風雅和徐鳳武唐衝都一致確定,他是練過武功的,而且底子還不弱!
判斷出這一點,更讓大家夥兒感到興奮和期待,由於徐鳳武和宋風雅身手了得,王鬥又是追緝的老手,他們不緊不慢跟着工頭,後者也全無察覺,小半個時辰之後,終於來到了城東的一處宅院。
城東原本有個市集,周遭店鋪林立,也算是很熱鬧的一個地段,但早兩年聽說有個王爺要被下放到巴陵,官府便將這片區域清理出來,打算修建王府。
結果朝廷朝令夕改,王爺並沒有下放,王府又只建造了一半,商戶們也無法再拿回這塊地,最終荒廢了。
這兩年也有本地大戶向官府請託,暗中也不知打點了多少銀錢,就想着能夠重新拿回這塊地,但事關皇室,地方上也不敢自作主張,倒是聽說彭家已經開始佈局,打算將這裡建成行宮,以備閻貴妃回來省親之時能夠居住。
工頭對這裡的地形很是熟悉,不多時便來到廢棄的王府面前,左右張望了一番,而後鑽了進去。
楊璟等人一直在後頭跟着,見得如此,徐鳳武和唐衝王鬥便四下散開,避免王不留再逃脫,而楊璟則帶着宋風雅以及陳水生,尾隨着工頭,走進了王府的莊園。
雖然只建造了一半,但王府已經頗具雛形,青石地基如同巨大的平臺,大殿的柱子沖天而起,彷彿在支撐着漆黑的天幕,因爲沒有頂蓋,反而更顯猙獰和雄偉!
楊璟對這裡頭的地形不熟,生怕跟丟了工頭,萬一打草驚蛇,再讓王不留逃脫,這線索可就又要斷了,於是便跟得緊了一些。
好在那工頭以爲安全了,也放鬆了戒心,並未發現身後的跟蹤着,前面的一處偏殿很快出現了火光。
楊璟見得火光,頓時精神大振,這裡極有可能便是王不留的藏身之所!
一想起王不留這老兒將自己耍得團團轉,楊璟就氣不打一處來,帶着宋風雅便衝進了偏殿之中!
火堆並不算很旺盛,兩邊豎着木架,上面掛着一個藥壺,正咕嚕嚕滾着,藥湯的氣味彌散開來,充斥着整個偏殿,角落的稻草鋪上,正躺着一個藍色粗布衣的老婦人,王不留正在給那老婦人行鍼!
“少…少爺!”
那工頭見得楊璟等人出現,頓時臉色蒼白,下意識後退了兩步,卻踢翻了地上的破碗。
除了王不留夫婦和工頭之外,火堆邊上還蹲坐着一個女人,穿着一身破舊的綠衣,長髮凌亂,正看着火苗發呆。
火光搖曳,照亮着女人的臉,她的左臉雖然有些污跡,但清秀美麗,依稀能夠看出是個絕色女子,而右臉卻如同被燒融的蠟像一般,半邊臉全都耷拉着,翻着眼皮,嘴巴也歪掉了,整個臉皮鬆垮垮地往下垂,甚是駭人!
“啊!”陳水生可沒見過這等醜陋而詭異的事情,當即就嚇退了兩步,驚叫了一聲。
楊璟和宋風雅雖然也是直皺眉頭,但他們連發脹腐爛的屍體都不怕,更不用說這女子是個大活人了。
而且無論楊璟還是宋風雅都懂得醫術,知曉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女子,其實是得了一種病。
這種病中醫稱之爲“中風”,西醫稱之爲貝爾氏麻痹,顏面神經麻痹,面神經癱瘓症,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面癱。
面癱是由於顏面神經受損,無法控制顏面的肌肉,才致使患者出現面部表情扭曲的症狀。
這女人應該面癱很久了,而且得不到良好的治療,整個右臉已經完全變形,看起來才這麼的駭人。
她聽到陳水生的驚呼聲,陡然擡起頭來,目光卻死死地盯着楊璟,而後啊一聲尖叫,像見到鬼一般往後退縮,整個人陷入了癲狂的狀態!
楊璟倒是一頭霧水了,他與這女人素未謀面,爲何她會如此懼怕自己?難道說又是雲狗兒造下的什麼孽?可如果是這樣的話,王不留應該是知情的,他不可能會向楊璟透露消息啊。
那工頭見得如此,頓時緊張起來,抱着那女人,不斷地安撫着,那女人如同任性的孩童,如何都無法安寧下來。
王不留對楊璟的到來顯然並沒有太多的驚訝,他緩緩站起來,朝楊璟說道:“煩請大人把官服脫了吧…”
因爲是抓捕行動,所以楊璟穿了官服,而沒有像宋風雅等人那般穿黑色的夜行服,此時聽得此話,陡然意識到了什麼,楊璟也就將那身綠色的官服給脫了下來。
果不其然,楊璟將官服脫掉之後,那女子滿臉驚恐和迷惑地看了看楊璟,終於還是安靜了下來。
楊璟的目光朝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發現她光着一隻腳,心中也是瞭然。
其先他們到王不留的住處去抓捕王不留,便在他家發現了一直遺落的繡鞋,想來便該是這個女子的了。
王不留點了點頭,似乎在感激楊璟的諒解,而後又走回到原位,朝楊璟等人說道:“地方很簡陋,也沒甚麼可以招待諸位大人,隨便坐吧。”
王不留的氣度倒也讓人佩服,這麼沉穩睿智的老人,實在很難跟一個心狠手辣的連環殺人狂聯繫在一起。
楊璟也沒客氣,在火堆邊上坐了下來,而宋風雅和陳水生則保護着他的左右。
“知道我爲什麼來找你?”
“知道一點點。”
“那你爲何要逃?”
“哎…我知道楊大人一定會發現破綻,但也沒想到大人這麼快就追到了這裡,我不是怕大人抓我,而是怕大人即便發現了真相,也無法抓到真兇,更沒辦法懲治真兇…”
王不留一聲嘆息,讓楊璟感到有些不悅,他哼了一聲,擡頭道:“楊某雖不才,但也願意爲這一方百姓伸張正義,懲惡揚善除暴安良,先生小看楊某人了!”
“呵…”王不留不以爲然地笑了,而後朝楊璟繼續說道:“那麼小老兒敢問楊大人,彭連城會不會被處死?除了倒黴的縣丞、主簿和教諭,閻立春甚至沒被牽扯一絲一毫,楊大人就是這般懲惡揚善的嗎?”
王不留不得不說是個專攻心計的老狐狸,一下子就戳中了楊璟的痛處,楊璟對此也是無言以對,過得許久才垂下頭來,輕聲嘆息道:“楊某隻是個刑案推吏,破案是我的職責,但審判卻是上頭的意思,在下也是有心無力…”
見得楊璟如此落寞,王不留輕輕搖了搖頭道:“楊大人此言差矣,你問問身邊的宋大小姐,若是她父親宋大學士碰到這樣的事情,會怎麼做?想到年宋閣老還只是推官之時,便不知得罪了多少權貴,否則現在也不會偏安一隅,在巴陵這個小地方養老…”
宋風雅一聽,也是引以爲豪,而楊璟卻似乎想通了什麼,朝王不留說道:“先生說的是,楊某受教了…”
見得楊璟如此謙遜,王不留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後朝楊璟拱手行禮道:“現如今的官場,似楊大人這般的人物已經不多了,小老兒起初也是貪生怕死,這纔想着要逃,眼下是退無可退,大人又什麼問題就儘管問吧。”
楊璟聽得王不留如此表態,終於鬆了一口氣,好整以暇地問道:“老先生,你應該知道城門夾牆裡頭那三個女子的身份吧?事到如今,先生也就不需要再隱瞞我了。”
王不留先前說他忌憚於監造大人的威勢,不敢看那三個窯姐兒,但身爲一個男人,又怎麼可能忍住這樣的好奇,再者說了,以他察言觀色的本事,想要不被發現而偷偷看上幾眼,那是絕對沒有問題的,再者他對人的面相又是過目不忘,更加不可能不認得那三個窯姐兒!
而且見到這個面癱的瘋癲女人之後,楊璟更加確定,王不留是知曉那三個女人身份的,而且他也隱約推測到,王不留爲何會在三個女子的身上都留有指紋了!
“楊大人爲何不問我是不是殺人兇手?”王不留有些戲謔地問道,眼中有些期待。
楊璟也笑了:“那杜可豐是不是兇手還不清楚,但老先生絕對不是兇手。”
王不留往前探了探身子:“何以見得?”
楊璟:“因爲兇手痛恨女人,而老先生對糟糠之妻不離不棄,冒着危險讓這工頭到我那裡去偷藥,而且老先生還收留了這位姑娘,並不符合兇手的特質。”
王不留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而楊璟則繼續說道:“如果楊某推斷沒錯的話,老先生非但沒有殺死那三個女子,反而救治過那三個女子,對也不對?”
這下王不留終於驚訝了,他怎麼都沒想到,楊璟竟然會知道這一點,要知道這件事情天知地知,他可從未告訴過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