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彧的推測讓楊璟感到心驚,倒不是因爲王道明將他當成棋子,事實上他也是當局者迷,關心則亂,這路上清靜下來,楊璟也能夠想到這一茬。
王道明既然選擇隱居山林,對權勢便不會有太多的慾望,他之所以希望將楊璟推上權力巔峰,只怕還是爲了百姓,爲了大宋着想。
似他這樣的人,境界已經超脫,對權勢財富之類的東西,早已視爲糞土。
或許他的目的更加單純,只是想要嘗試一下,看看自己的帝王之術,到底能不能逆天改命,創造一個新的天子!
當然了,楊璟並沒有因此而責怪師父的意思,無論從何種角度來考量,這件事對楊璟都沒有任何的傷害,師父王道明也沒有任何的私心。
只是楊璟對造反這個事情從來都是抗拒的,因爲他清楚自己的能力極限,也知道這種事情只能給百姓帶來更多的痛苦。
但同時他也明白,捨不得挖掉身上的爛瘡,遲早會被這爛瘡給拖死,不破不立,很多時候都需要忍痛做出一些改變,沒有付出鮮血和代價的變革,是不可能會成功的。
正如他眼下所做的決定一般,在大局和這成千上萬軍士的面前,他選擇了後者,沒有對錯,只有內心的權衡。
他不能因爲賈似道的軟弱,選擇彌補賈似道犯下的過錯,而眼睜睜看着幾千上萬的軍士用犧牲來抵擋蒙古人!
黑天部落的勇士都極其熟悉地形,在長安府幾乎沒什麼阻力,而讓人感到不安的是,陳守度的叛軍,也同樣沒有太大的動靜!
這裡是陳守度的老巢,按說是守備最爲森嚴的地方,可連叛軍斥候都極少見到,這就足以說明問題了!
只怕張長陵已經領軍攻打湄河關,叛軍都馳援這個要塞,才導致腹地空虛!
楊璟心中擔憂,王道明也非常理解,一直趕路,直到天黑下來,便是部落勇士,也不敢夜行叢林,這才停下來歇息。
楊璟沒法子睡覺,到了下半夜,泰族的斥候又趕了回來,楊璟眼睛看不見,便讓李彧讀了回信。
張長陵果然在攻打湄河關,不過此時腹背受敵,前頭是狂轟濫炸的蒙古人,背後則是陳守度的守軍,兩面夾擊之下,也是苦不堪言!
若非神火營仗着火槍的威勢,早就讓敵人徹底剿滅了!
楊璟趕忙去見王道明,將密信給他看過之後,部落勇士們終於不再停留,開始連夜趕路,火速增援張長陵的人!
到了湄河關外二十里處,叛軍已經開始增多,王道明便讓隊伍把速度給降了下來,但凡遇到叛軍斥候,無論如何都要就地斬殺,千萬不可泄露行蹤!
楊璟對具體的戰術也不太瞭解,王道明正好一邊發號施令,一邊給楊璟傳授這些打仗的知識。
王道明本來是道家巨擘,本該對戰爭沒有太多經驗纔對,可他的每一道命令,都順勢而爲,嚴整而有理,理論上到底是個什麼水準,楊璟也說不好,但效果卻是出奇的好。
接近關口十里之後,已經開始出現大量的叛軍,王道明與楊璟等人商議了一番,便派出人手,召集了紅棉等十幾個大小部落的勇士,打算天黑之後,對叛軍發動突襲,以緩解張長陵等人的壓力。
那些部落的人不斷匯聚到一處,楊璟也看到了王道明有着多麼巨大的號召力。
要知道他們只是部落的土著,叛軍於他們而言就是官兵,就是朝廷,可他們卻義無反顧,沒有任何遲疑就加入到隊列當中!
大越之地本來就多災多難,戰火紛亂,即便在後世,也同樣如此,少有安樂之日。
這種大環境下,也使得他們的百姓極其好鬥好戰,對於生死也看得非常的淡,國家概念更是淡薄,只在乎民族認同感。
楊璟這邊還在等待援兵之時,張長陵等人已經騎虎難下!
雖然他們已經攻下了湄河關,可這個要塞很是老舊,防範叛軍還成,想要對抗蒙古人的大型攻城器械,尤其是回回炮這種神器,就相當的勉強了。
早先解釋過,這回回炮本來就是大型拋石機,拋射巨石來攻擊目標,摧毀城池,無往不利。
蒙古人改進之後,開始將火物運用到回回炮之上,填充了稻草和火油之類的大藤球,甚至是石彈,震天雷這樣的開花炸彈等等,回回炮也成爲了蒙古人最爲倚重的一種攻城重器。
面對這樣的攻城器械,在加上數之不盡的蒙古大軍,背後還有不斷騷擾突襲的陳守度叛軍,張長陵部根本就支撐不了多久!
雖然他們從泥石流裡頭挖出了不少矮腳虎鐵炮,但火藥的損失很嚴重,神火營的槍手們也即將面臨彈盡糧絕的窘迫境地。
許多人已經開始動搖了。
他們曾經以爲,有了自來火槍,就能夠天下無敵,他們親眼見證過神火營締造的奇蹟。
但他們也已經知道,賈似道已經開始與陳守度議和,商量着如何交易。
他們心中的怨氣到底有多大,也是可想而知的。
壯族蠻兵雖然兇悍,但他們只不過是僱傭兵,雖然他們習慣了刀頭舔血的日子,但這場仗無異於送死,若不是爲了遵守與楊璟的約定,他們早就不幹了。
這種原始而拙樸的契約精神,不惜用生命來捍衛的契約精神,無論在當時,亦或是在後世,都相當的難能可貴。
文人們常標榜什麼一諾千金,可身爲文官之首的賈似道,在楊璟受難失蹤之後,便背信棄義,與敵人議和。
反倒是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壯族蠻兵,卻用生命在捍衛着楊璟與他們的一句口頭約定!
然而在生死麪前,誰都會害怕,意志也都會動搖,他們甚至想過棄關而逃。
可惜如今前有蒙古猛虎,後有叛軍惡狼,他們根本就插翅難飛!
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唯有拼死一搏,大家都是熱血男兒,打過勝仗,也殺過不少敵人,難道要自暴自棄,木樁一般引頸就戮?
不!
他們既然敢來到這裡,早就做足了心理準備,尤其在玉面夜叉張長陵的帶領之下!
今天,他們又頂住了十幾波的攻擊,但弟兄們也以飛快的速度在死去,物資更是消耗得七七八八,難以爲繼了!
蒙古人倒也罷了,他們許是要保存實力,爲過關之後的征戰而積蓄力量,是以天黑之後就會鳴金收兵。
可這裡是陳守度的老巢,這老兒如何都咽不下這口氣,叛軍又熟門熟路,夜裡三番四次發動突襲,要麼放火,要麼發冷箭,要麼突然鑽出來大殺一通,根本就是自殺式的偷襲!
張長陵與弟兄們已經幾天幾夜沒合過眼,許多人都是在打瞌睡的時候,就被叛軍給刺殺了!
他們的精神高度緊張,人都快被逼瘋了,可打又打不過,逃又逃不了,大家只能緊咬牙關,壓榨着最後一點點能量和意志,苦苦地支撐着!
夜深了,張長陵和李林安一如既往地在城頭上執勤,其他人還可以輪換歇息,但他們二人卻從未停歇過。
他們的軍糧早就吃光了,好在湄河關的關所裡頭,還有守軍的食物,但他們根本就吃不慣,而且這些糧食大部分已經腐爛,吃了也怕壞了肚腸,是以很多人都挨着餓。
城頭生火的話,會成爲叛軍的活靶子,大家都在漆黑的夜色裡頭歇息,戰戰兢兢,抱着火槍,不敢熟睡,生怕一閉眼,就讓叛軍給刺殺了。
李林安的人對叛軍非常瞭解,他們也是最外圍的戒備哨兵,可惜他們折損太嚴重,十不存一。
如今是壯族蠻兵在警戒,這些蠻兵的戰鬥力非常強悍,神火營的士兵有火槍,或許比蠻兵更加的強大,但生存技能和意志方面,卻連蠻兵的一成都比不上。
蠻兵們對食物沒有任何要求,彷彿再爛的東西,只要能填飽肚子,只要能活命,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吃下去,無論生的熟的,他們的胃和身體似乎也早就適應了一般。
李林安已經成了光桿司令,此時他就靠在城牆上,突然朝張長陵問道。
“你們這樣做,到底是爲了什麼?”
張長陵沉默了許久,這才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希望這些蒙古人,離我大宋的國境更遠一些...更遠一些...”
“越遠越好...”張長陵說到最後,聲音已經非常的輕微,李林安也能夠看到他臉上那股無奈和悲憤。
張長陵過了很久,才從黑暗之中擡起頭來,望着漆黑的北方,自言自語道。
“希望侯爺早點抵達龍淵,把那天殺的賈似道給趕下去,咱們就算死也值了...”
李林安聞言,也不由輕嘆一聲,只是過了一會兒,他又朝張長陵笑道。
“我覺得你們這位侯爺,不會去龍淵城...”
張長陵微微一愕,正要反駁,但卻有說不出話來,只是將臉隱藏在黑暗之中,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而就在這個時候,空氣之中卻突然響起呼呼的尖銳風聲!
張長陵陡然站了起來,豎起耳朵一聽,趕忙用刀頭敲響了身邊的銅鑼!
“敵襲!快隱蔽!”
“敵襲!”
“敵襲!”
這一次並非叛軍的突襲,而是來自蒙古人的正面衝擊!
那呼呼的風聲是拋石機投射過來的巨石,轟隆一聲便將城垛砸掉了半個,碎石破磚四處橫飛,黑暗之中也不知砸死砸傷了多少人,哀嚎聲頓時響徹一片!
而這個時候,身後的陳守度叛軍也開始潮水一般涌過來,湄河關就如同薄薄的一張紙板,首尾遭受衝擊,隨時都有崩潰的可能!
張長陵看着東方,心說,或許,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可當他的眸光往那邊方向遙望之時,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彷彿看到了一面旗幟,一面熟悉的帥旗!
在這漆黑的夜晚,又如何能夠看見那面帥旗?
只不過是自己的幻覺罷了...
他玉面夜叉張長陵,實在不甘心啊,因爲他就要被這個朝廷坑害第二次,或許他又要重蹈覆轍,就像當年的洛陽之戰一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