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璟與王道明一行到了龍淵城外,李氏姐妹並未大張旗鼓地迎接,畢竟她們接受了大宋的冊封,雖然山高皇帝遠,這種附屬國與宗主國的關係,也並沒有想象之中那麼牢靠,但楊璟如今已被大宋宣佈爲叛國賊,明面上終究還是要避嫌的。
倒不是李氏姐妹害怕什麼,而是不想暴露楊璟的行蹤罷了。
楊璟對此自是非常滿意,因爲江滿漁等人還領着壯侗瑤等族的蠻兵,雖然歷經大戰,受傷殘疾的也有不少,但人數還是頗爲可觀,動靜也大,楊璟也就不好丟開他們,獨自入宮了。
與微服出宮的李氏姐妹在十里亭內商議了一個上午,楊璟才放心地離開升龍道,往諒山方向趕路去了。
蠻兵們歸心似箭,李氏姐妹也讓人賞賜了不少東西,算是對傷殘傭兵的撫卹,楊璟自是沒有拒絕,如今想要從朝廷那裡得到賞金是不太可能的了。
楊璟雖然家底不薄,但傾家蕩產也沒法湊夠足夠的賞金,這也是一碼歸一碼,朝廷的債不可能讓他楊璟來還,今番就是去討債的,楊璟給的撫卹是楊璟的心意,但絕不是賞金。
再者,剿滅陳守度叛軍,清洗長安府,以及掩殺蒙古大軍,這幾場戰役之中,楊璟都沒有約束他們,戰利品也都是軍士們自己瓜分,漫說這些內陸蠻兵,便是黑天和紅棉等部落勇士們,也搶了個盆盈鉢滿。
楊璟也知道,這羣蠻兵雖然看着視財如命,但卻只是骨子裡顧念家庭罷了,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家庭,乃至整個部族的生存。
一羣能爲了家庭而付出生命的人,試問楊璟又如何不敬重,如何不信任?
這樣的人,又豈是賞金或者任何戰利品,能夠彌補他們的損失的?
在戰場上失去的,那是他們早已做好了預想的,從踏上戰場開始,他們就不會有太多抱怨。
但因爲朝堂上的陰謀而失去的一切,他們不服!楊璟不服!這一切必須要討回來!
所以他們義無反顧地跟着楊璟回來,非凡回到廣南西路的家鄉,還要跟着楊璟繼續北上,往臨安進發,誰敢阻攔,就是他們最大的敵人,即便沒有賞金,也要面對他們冷酷無情的屠殺!
這只是楊璟表達自己態度的一小部分,若有人膽敢阻撓,可就不僅僅只是這些蠻兵了!
楊璟從來不喜歡窩裡鬥,更不希望自己的報復,會讓無辜百姓因此而受難,那些士兵終究也是無辜之人,情非得已,楊璟不會輕啓戰端。
楊璟是來講道理的,不會主動出手,可如果他們要半途截殺楊璟,所有死去的人,那些血債,都要歸咎到先動手的人身上!
到了年關之前,楊璟等人終於回到了紅水河畔,部落的男女老少端着自釀的米酒,穿上新衣服,唱着歌,迎接着部落勇士們的迴歸。
有人翹首以盼,而後等來噩耗,捧着同族人送回來的賞金,以及出征親人的信物,噗咚跪坐下來,目光呆滯,默默流着淚,直到許久許久,才大哭起來。
也有人抱着已經殘廢的戰士,悲痛之中又夾着慶幸,相對於那些死去的同族,這些傷殘的人,已經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
他們就是爲了這個家,才當了傭兵,接受了朝廷的徵兆,爲了贏回賞金,讓家人過得更好。
可到頭來,賞金拿回來了,人卻沒有回來,想讓這個家更加幸福的他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卻因爲自己的死去,讓這個家庭徹底破裂。
很多時候,我們都在用這樣的理由來拼搏奮鬥,可卻忽略了健康,人沒了,就什麼都沒了,千萬別讓自己親手毀掉自己渴望得到的那種幸福。
只可惜,部落裡頭的人都知道,這是他們唯一的出路,即便他們死了,但他們的家人卻因此過上不錯的生活。
可在他們的家人心中,一家人團團圓圓,老少平安,即便一家人一起餓死,也比如今要強。
楊璟看着這樣的場景,心裡也難免憋悶,幾家歡喜幾家愁,也談不上什麼喜慶,這種生活方式是他們的選擇,也是無奈的選擇,那些易子而食的人,難道就全都是惡人,難道都是禽獸嗎?
在生活面前,人是那麼的無可奈何,沒有體驗過別人的生活經歷,就不要輕易去評判別人做出的選擇。
這些蠻族們對朝廷本來就沒什麼歸屬感,今番勇士們付出了鮮血的代價,但朝廷忙着慶祝勝利,對他們卻沒有任何的安置和撫卹措施,反倒是楊璟說到做到,給他們帶來了不少好處,兩相對比之下,人人心裡有桿秤,自然對楊璟更加的信服了。
年關將近,安南大勝,蒙古人退走,賈似道率領諸軍將士凱旋而歸,皇帝陛下頒佈詔令,大赦天下,可謂普天同慶。
可楊璟和這些弟兄們,只能在部落裡頭,圍着篝火,緬懷那些死去的親人。
楊璟早已將林爵陣亡的消息傳給了林家,林勳眼下是西南兩路兵馬都監察,沒法子過來,林官倒是掌控着西南商路,收到消息便開始趕路,眼下也終於抵達了紅水河畔的寨子裡。
楊璟將林爵的遺物和部分遺骨交給了林官,後者雖然沒有失態,也沒有責怪楊璟,反而安慰楊璟,只說林爵走上這條路,早就做好了犧牲的打算,誰家的兄弟不是兄弟,誰家的孩子不是孩子,死了誰都會悲痛,但這又是無可避免的。
林官顯得通情達理,接過遺物之時卻還是忍不住落淚,楊璟心頭越發難受。
若說神火營的弟兄們死在戰場上,倒也就罷了,林爵可是真真是死在賈似道的陰謀詭計當中,若非韓晦燭和禍蛇兒赤的伏擊,若非爲了給楊璟等人制造生機,林爵根本就不會死!
楊璟在這山寨裡也呆不下去,彷彿每個人看他的眼神,都讓他感到渾身刺痛得厲害,與江滿漁等人商量了一下,約定了接應的時間,楊璟便領着衆人,繼續北上了。
到了巴陵,楊璟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回到當年那個小別院,也是感慨萬千。
葛長庚已經帶着自己的老妻子,雲遊天下,聽說要到瓊州去,而後出海訪仙。
藥園子全都交給了夏至丫頭和陳潮老爺子,而陳水生還在巴陵縣衙做着捕快,平日裡聽說得了老婆子不少教導,又有唐衝在身邊幫忙,在縣衙混得風生水起,如今已經是捕頭了!
聽說楊璟回來,陳水生和唐衝也來到了別院,一羣人吃了個接風宴,總算是將陰鬱掃除了大半。
尤其是夏至丫頭,見到了楊錦寧這個小娃娃,歡喜得不得了,恨不得整日裡抱着,連姒錦都有些哭笑不得。
這藥園子原本是周文房的,經過了閻立春一案之後,便成了楊璟的府邸,楊璟在蒙古草原上用來鎮痛的嗎啡,原材料就種在這個藥園子裡頭。
楊璟可是巴陵的神話人物,不過眼下楊璟已經成了叛國者,而且還是個畏罪跳崖的死人,雖然不斷有人散播事情內部真相,百姓們也都知道楊璟是清白的,可明面上,誰都不敢靠近這宅子。
這樣的不公實在讓人義憤填膺,許多人也都爲楊璟立了牌位,偷偷拜祭一番。
可與其他人不同,身爲楊璟的最早追隨者,夏至丫頭卻並沒有立牌位,甚至沒有太多的悲傷。
因爲她知道,自家的楊少爺,絕不可能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掉,他遲早有一天會回來的!
縱使如此,當她看到楊璟出現在家門前,仍舊忍不住落淚,過得許久才平復下來。
楊璟在家裡呆了一天,便讓夏至將藥園子裡的東西全都採收儲藏,而後聯繫商家,要將整座宅子給賣掉,所得財物,全數贈予江滿漁等人的部落。
林官的生意遍佈西南,這也不是什麼難事,楊璟便讓夏至聯絡林家商行的人,反正他早已跟林官打過招呼,事情也就這麼定了下來。
楊璟本想將這宅子留給陳水生父子,可陳水生卻說了,他和父親能夠有今天,都是因爲楊璟,如今楊璟要幹大事,他繼續窩在巴陵縣衙裡,就是不當人子,一定要跟着楊璟北上。
楊璟此行兇吉未卜,自是要拒絕,可陳潮老爺子發話了,陳水生一味堅持,楊璟也只好答應了下來。
唐衝本來就是鹿頭垌的人,如今鹿老爺子在廣南那邊,鹿白魚跟着楊璟,他自然也要跟着楊璟走。
事情這麼定了下來,陳水生和唐衝第二日便到縣衙去交差辭職,可沒多久又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楊璟一問才知道,原來他們手頭上還有一個案子,眼下正是關鍵時刻,年關要進行吏部考覈,案子必須要了結,縣衙裡頭都忙忙碌碌,縣老爺勒令他們必須破案才能交差。
先前的捕頭王鬥,如今已經成了推吏,這事情怪罪下來,第一個吃不了兜着走的就是他。
王鬥對陳水生和唐衝都非常的照顧,有着這份情誼在裡頭,陳水生和唐衝也就不好拒絕了。
兩人回來之後,橫豎一想,這事情還得請楊璟來指點一番,畢竟楊璟可是老推吏,破案之類的事情,不找楊璟的話,那不是菩薩廟裡拜土地麼!
橫豎還要等着賣宅子,需要在巴陵耽擱幾天,楊璟也樂意幫忙,便讓陳水生和唐衝說起案情來。
這倒讓楊璟有些百感交集,早年間他就是在巴陵這裡當推吏,這裡就是所有故事的起點,直至今日,他仍舊記得自己與鹿月娘之間的恩恩怨怨。
如今回想起來,恍如隔世,才三五年的時間,彷彿所有事情都變得那麼的遙遠,這些年他也從未停歇,堪稱精彩絕倫,卻也有淚有笑。
陳水生還以爲楊璟雙眼暫時失明瞭,蒙着眼睛,沒法子查案,心裡頭憋悶,一時間也有些過意不去。
楊璟也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便笑着擺手,示意沒事,他們纔講述起這樁案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