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璟的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彷彿觸動了趙昀內心深處的陰暗或者感傷,他那蒼白的臉上浮現血色,朝楊璟吼道。
“楊璟!難道朕在你心中就是如此昏庸狠心之人麼!”
楊璟心中頓時浮現這一路上遭遇過的截殺,在徽州之時,連徐佛和顏明直都帶着禁衛精銳前去圍剿,如今趙昀卻能夠如此理直氣壯地質問楊璟,端的是可笑之極!
即便到了這個時候,趙昀仍舊想要保持他那光明正大的形象,卻全然罔顧事實,反倒是楊璟的錯一般!
“陛下對楊璟有恩有義,若是這般說,倒是賈似道徐佛顏明直之流卻私自調動禁軍想要置楊璟於死地,還請陛下爲楊璟做主!”
“你!”趙昀被楊璟這麼一提,臉色更是難看,卻又無法反駁,臉都憋得鐵青!
“楊璟!你怎地還是如此執迷不悟啊!”趙昀憋了許久,最終才憋出這麼一句話來,在他心中,皇帝的威嚴早已被楊璟攪得一塌糊塗,在楊璟面前,他竟然感受到了壓力!
當然了,在他看來,壓力並非來自於楊璟的氣勢,而是他心存愧疚,太過心虛,才導致中氣不足。
無論如何,到了這一步,這次會面算是表明了各自的態度,也算是徹底談崩了。
“楊璟,朕念你曾經救駕有功,今次就不再與你計較,朕封你爲安樂公,以後就留在臨安好好享福吧!”
這已經是趙昀最後的底限,封了個安樂公的虛銜,將楊璟養在臨安城,置於他的眼皮底下,又有皇城司和殿前司看守着,也不必擔心楊璟再撲騰出什麼水花來。
這也是他與賈似道等人商議出來的最終定議,楊璟殺不得,但又不能放虎歸山,若把他放到北邊,楊璟勢必要加入宗雲的義軍,放到南邊,又有蠻兵,楊璟還有安南的支持。
而放到西面,又有矩州方面的人,即便放到中間,江陵等地又是楊璟發跡崛起的根據地,臨安已經是東南,再往東就要出海了。
所以將楊璟流放出去是不太現實的,只有將他當成老狗一般養在臨安,趙昀才能夠安心下來。
而且給了楊璟安樂公這個封號,即便不能平息民憤,好歹也是他的態度,這些百姓都是一時三刻的衝動,熱度一過,誰還能記得住楊璟?
再說了,只要楊璟被困養在臨安,往後讓徐佛的皇城司,或者韓晦燭的人,四處散佈關於楊璟的種種謠言,想要抹黑楊璟也是極其容易之事。
不得不說,若論勾心鬥角的腹黑之學,賈似道和韓晦燭還真是技高一籌!
可惜啊,早在楊璟入宮之前,楊璟便與師父王道明預演過這一切,當時楊璟本色出演,而王道明扮演趙昀,當預演結束之後,楊璟是如何都不相信。
可如今看來,這結果與師父預演的,竟然分毫不差!
這些帝王將相,根本不需要殺人的手段,因爲他們能想出一萬個法子,能比殺死一個人,更容易解決問題!
入宮之前,楊璟還抱着一絲希望,對趙昀,對賈似道,對這個朝廷。
可如今,楊璟終於心寒了,也絕望了。
從洞庭湖畔被陳潮父子救起,到調查身世,捲入巴陵舞弊案,再到成爲巴陵縣推吏,這一步步走來,楊璟經歷過太多的心境變化。
他曾經想要爲這個朝代好好奮鬥,曾經想過爲百姓將韃虜抵禦在國門之外,也曾經想過要收復故土,想要做一些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事情!
可現在他終於明白,不是他沒有這個能力,也不是他的心志不夠堅定,而是這個時代根本容不得他這樣的人,作爲這個朝代的主宰,趙昀也同樣容不得他楊璟繼續折騰下去!
楊璟輕嘆了一聲道:“沒想到最後還是如此...也罷...也罷...”
這一聲哀嘆,實在讓人揪心動容,連趙昀都有些懊惱,胡命橋皺着眉頭,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楊璟輕輕吸了一口氣,朝趙昀道:“楊璟本來就只是個鄉野草民,今番入京,也不過是爲了給弟兄們討要個公道,這公道討不到,我卻成了公爺,豈非如芒在背?”
“煩請官家收回成命,楊璟願意縱情山野,逍遙江湖,老此一生,僅此而已。”
這是楊璟進入御書房之後,第一次給趙昀行禮,但趙昀也知道,這是楊璟最後一次給他行禮了。
想起自己曾經將楊璟視爲股肱棟樑,甚至想要將最疼愛的女兒都許配給他,如今卻成了這等局面,趙昀心裡頭也不好受。
然而他是一國之君,必須要爲天家,爲天下做打算,即便許多時候頗有違心,卻也不得不去做,這就是帝王的無奈之處了。
雖然楊璟擺出好聚好散的姿態,但趙昀卻是不能讓他就這麼走了的。
縱情山野,逍遙江湖?
在趙昀的眼中,楊璟已經成長爲一頭狼王,一尊猛虎,一條蛟龍,若將他放入江湖,只怕不知要攪動多大的風雲!
就在前不久,賈似道和韓晦燭才提醒過他,楊璟早先從北方接回數千道人,這些道人全都散入大宋各地,而這些人都是道門之中的精英和中堅力量,都是一呼百應的人物。
楊璟若散入江湖之中,也漫說那些綠林遊俠,便是這些道人響應楊璟,也必定是一場大亂!
若肯讓楊璟離開,他又何必封楊璟爲安樂公,不如棄之不用,將他丟入市井,等風頭過去,隨便找個藉口殺掉,或者讓胡命橋和韓晦燭組織人手刺殺,也就一了百了,又何必給他正經封爵,養在臨安?
“你不願接受封爵,朕也不怪你,更不會勉強你,但天孫兒將你視爲兄長,南征之時便三天兩頭纏着朕討要你的消息,若你離去,天孫兒必定心頭憂傷,她是朕的掌上明珠心頭肉,爲了方便天孫兒去尋你,你還是不要走了。”
這藉口雖然打的是溫情牌,但楊璟適才行禮之後,兩人之間便算是徹底決裂,連君臣之誼都沒有了,又何必再假惺惺?
“官家的好意,楊璟心領了,只是臨安雖大,卻無楊璟容身之所,請恕楊璟無禮,若官家沒別的是,楊璟這便要告退了。”
“楊璟楊璟,好一個楊璟!”趙昀心中冷笑着,楊璟從進入御書房之後,便一直自稱楊璟,而非臣,已然沒將他這個君主放在眼裡了!
“這麼說,你是要再次抗旨不尊了?你要知道,在徽州之時你就已經抗過一次旨意,朕顧念舊請,放了你一馬,如今你已經拒絕了安樂公封號,不再是朝廷的人,你若抗旨,可知是何下場?”
趙昀的臉色已經非常陰沉,楊璟能夠感受到,但誰讓他是個瞎子呢,再如何陰沉,還不是浪費表情?
楊璟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朝趙昀道:“楊璟雖然回覆草民之身,但草民也是民,臣的戶籍在江陵,自然要回江陵去,我堂堂大宋,難道要拘束一介草民?”
楊璟如此說完,趙昀也是氣得直瞪眼,可惜楊璟看不見,也不想理會,當即邁步往御書房外頭走,連告退之禮也省了!
韓晦燭乃是賈似道推薦給趙昀的,也着實是個大本事的人,此時真缺少表現自己的機會,見得楊璟如此不敬,當即跨出一步,朝楊璟身後疾行,張開手掌就抓向楊璟肩頭!
“我大宋官家面前,豈容豎子如此不敬!給我回來!”
楊璟猛然扭頭,殺氣滾滾,如血霧一般蒸騰,義正詞嚴地喝道:“來得好!你這老狗竟也知道禮節,在陛下面前動手,難道就是尊敬麼!”
楊璟本不想回嘴,但必須師出有名,要對韓晦燭動手,就必須在名頭上站得住腳。
如今這一聲反駁喊出來,楊璟佔據了道理,也不再留手,想起自己眼睛失明,無法見到最寶貝的女兒,楊璟心中反而越發冷靜下來!
因爲他早已過了憤怒期,他也曾經無數次想過,再次遇到韓晦燭,該如何報仇雪恨,他甚至與師父王道明預演過韓晦燭的招數!
在這御書房裡頭,韓晦燭投鼠忌器,擔心驚擾到趙昀,可楊璟卻沒有這樣的顧忌!
楊璟返身揮袖,韓晦燭只覺得一股巨力將他的手臂往旁邊一拉,視野之中已經全都是楊璟的玄色大袖!
楊璟今日穿的是廣袖的道袍,大袖揮舞,遮擋了韓晦燭視野,右手的食中二指卻並指如劍,朝韓晦燭的眉心戳了過去!
韓晦燭被大袖遮擋,卻感受到一股濃烈到極點的危險,當即飛速後退,剛剛橫起手臂來,楊璟的劍指已經戳在了他的手臂之上!
韓晦燭運轉內力來抵抗,可整條手臂都麻痛難當,楊璟左手收回袖子之後,一掌切向他的右頸,韓晦燭躲閃不及,只能用右手抓住了楊璟的手腕!
雙方相互制約,形成了對峙的僵局,楊璟卻出人意料地鼓起腮幫子,噗一聲,便朝韓晦燭的雙眼,吐了一口唾沫!
沒錯!
這位曾經的南征主帥,靖西侯爵,曾經的洞宵宮提舉,整個朝堂上唯一的折獄郎,竟然當着皇帝陛下的面,朝韓晦燭吐了一口痰,而且還吐在了他的臉上!
韓晦燭受到如此屈辱,哪裡忍得住,當即往後跳開,也顧不得抹去唾沫,只是十指如蓮一般綻放,捏着法訣,就要發動符陣!
可此時胡命橋卻上前來,抓住韓晦燭的手,朝他壓低聲音道:“官家在此,不得放肆!”
韓晦燭扭頭看時,果然見得趙昀面色陰沉,這才氣呼呼地甩開胡命橋的手,惡狠狠地盯着楊璟的背影,眼睜睜看着楊璟離開了。
楊璟這纔剛離開御書房,旁邊一名身穿道袍的年輕人,便低聲朝韓晦燭道:“師父...你的眼睛流血了...”
此時趙昀也轉頭看去,果然見得韓晦燭雙目流下血淚,眸光呆滯,緊咬着牙關,強忍着怒氣和痛苦,只怕這雙眼睛是要保不住了!
趙昀的臉上陰雲密佈,不由朝身邊的胡命橋道:“你早就知道楊璟要奪去韓晦燭的雙眼,對不對?”
胡命橋沉默不語,適才他出手阻攔,確實是爲了拖延時間,好讓韓晦燭眼睛裡的東西發作,此時也無從爭辯。
“臣知罪,請陛下責罰!”
趙昀見得胡命橋如此光棍地承認了,也有些意興闌珊,輕嘆道:“只此一次,下不爲例。”
胡命橋躬身低頭,朝趙昀道:“臣的情分已經還清,再沒有下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