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知是不是她看錯了,當她傻兮兮的喚出這一聲之後,蘇世的神情似乎有了一瞬的恍惚。
而當她想要改口的時候,便聽他說,“還是叫大師兄吧。”
他倒是不計較這些。
相較起對華鳶的態度,蘇世在她面前顯然溫和了許多,引商戰戰兢兢的站在那兒,偷看了他兩眼之後反倒沒了什麼畏懼。許是上古神祇這種聽起來就像編故事一樣的身份實在是太不真實了,反倒不會讓人心生敬畏,還不如一個坐在雲彩上飄下來的小仙童更讓人信服。
正因爲太不可思議了,她震驚了一瞬之後就平靜下來了,現在只覺得迷迷糊糊的。
他這是來做什麼的?
唐昌觀今日不允許任何外人出入,院子裡靜悄悄的,只有他們兩人遙遙相對。
沉默了半刻,又是蘇世先開了口,“回去吧。”
引商乖乖轉身出門,牽了馬準備等他一起走。她雖然還有些茫然,不過也看得出來,他是專程過來尋她的。
避世而居的上古神祇,離了崑崙山來到人間,到底是爲了何事?
“華鳶是我師弟,我和他相識多年,說是他的親兄長也不爲過。”甫一開口,他就直截了當的告訴她這些。
引商默默抓緊了手中的繮繩,正想着這語氣接下來是要做媒還是告訴她不要癡心妄想,又忽然有些奇怪,總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聽到過這句話。
略一回想,當年華鳶在道觀時所講的話語在她心頭一閃而過。
“我之前也有個師兄……我那個師兄,也可以說是我的兄長,我們相處的日子比你們所想的還要久得多。他是我們所有人中最出衆的那個,沒有任何人及得上他。若說我輸給任何人都會不甘心,輸給他卻只有無可奈何,不得不承認他確實要強過自己。直到有一天,我發現我的心上人也傾慕於他……”
當年,華鳶沒有將這個故事講完便不肯繼續說下去。
怪只怪蘇世說起師弟時的語氣與華鳶說起師兄時太像,竟讓她又想起了這樁舊事。現在看來,蘇世應該就是華鳶口中的那個師兄,可是偏偏華鳶又說自己的心上人傾慕於師兄……
引商握着繮繩的手猛地一拽,馬兒都跟着踩了幾下蹄子。
她忽然覺得自己確實是在胡思亂想了。總不能因爲華鳶對她說過幾句好話,留在她身邊生活了幾年,她就真以爲對方千百年前的心上人也是自己吧!
萬幸的是,蘇世似乎還沒神通廣大到可以看穿她的心思,他很快又說,“我既形同他的兄長,他的事情,我都可以做主。所以,若你不堪其擾,我現在就可以帶他回崑崙山。”
引商怎麼也沒想到,他指責的人會是他的師弟。
“您知道多少事情?”她忍不住問道。
“不會比你更多。”他似乎也清楚她的擔憂,又說,“他本就不該久居凡世,就算你趕他離開,也是理所當然,不必心懷愧疚。”
可是話雖如此,她若是真的這樣做了,無異於忘恩負義。
許是看出了她的猶豫,蘇世也沒有逼她現在就做出決定,兩人又提到了剛剛的事情。
“未保一人性命,就要謀害另一人,這種事我也做過。其實下定決心不難,可是事後難免會有悔意。你若是難做抉擇,不如去問問華鳶該怎樣做,好歹他現在也算是你最親近的人。”
這番話說得誠懇,如同一個兄長在諄諄教導自己的小妹妹。引商連忙虛心的點點頭,
而當她聽他說,華鳶算是她最親近的人時,本能的想要去反駁,話卻堵在了心口,怎麼也說不出口。
其實沒什麼能反駁的,於情於理,華鳶都是她這一世最親近的那個人。甚至,比起父母來,也是他陪伴她的年月更久。她不能因爲一己私情就否認這一切,也不必畏他如虎。
而且,可笑的是,她從未將兇猛的惡虎放在眼裡,卻對他避之不及。
何至於如此?
不知不覺到了平康坊,當兩人踏進門檻的時候,衛瑕正在給枕臨畫像。只不過枕臨眼下是以人形坐在他面前,他卻在紙上畫了一條大鯉魚。引商湊過去看了一眼,不由失笑,“畫得真像。”
枕臨一直沒看到那畫作,聽她這樣稱讚,也急急忙忙的伸長了脖子看過去,然後垮着一張臉嘟囔道,“這纔不像我。”
確實,那條鯉魚與漁人每日捕上來的那些毫無區別。
衛瑕想了想,很快又在下面寫了“枕臨”二字,以示此魚身份。
他這兩個字寫得極好,就連蘇世見了,都停下腳步專注的看了一眼,“是誰爲你取了這名字?”
枕臨被問得一愣,半天才小聲說,“是我母親。”
聽聞此言,蘇世淡淡瞥了他一眼,沒再繼續問下去。
自從這位上古尊神來了他們這小小道觀,家裡就再也聽不到往日吵吵鬧鬧的聲音。而眼下不過是尋常的一問一答,就讓院子裡瞬間寂靜了下來。枕臨戰戰兢兢的坐在那裡不敢擡頭,衛瑕安安靜靜的收着紙筆,蘇雅蹲在牆角也不說話。
引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打破沉寂,只能低眉順眼的跟在蘇世身後進了小樓。現在他已將這裡當成了他自己的家,她反倒更像是來做客的客人。
樓裡,華鳶也坐在地上不知在寫些什麼。他很少有提筆寫字的時候,引商只等蘇世去了二樓,這才遲疑着走到他身側,想看看他到底在寫些什麼。
那是一本薄薄的書簿,卻也像是生死簿那樣翻不到盡頭。華鳶翻開的這一頁原本是空白的,他拿着一根未蘸墨汁的筆在上面飛快的寫着,眨眼間就寫滿了半張紙。
見他沒有反對,引商站在旁邊瞥了幾眼上面的內容,然後看了個瞠目結舌。
那明明就是在爲一對凡間男女拉姻緣!
細看看,這故事編得也是悲情。明明是極爲般配的一對有情人,偏偏因爲家人的阻攔而無法成婚,無奈之下只能瞞着家人私逃,最後在一個偏僻的村子裡面私定終生。可惜好景不長,那出身富貴的男子很快就受不住這窮苦的生活,當家人來尋他們的時候,他便故意暴露了自己的行蹤,跟隨父兄回到家中,徒留那可憐的小娘子一人被孃家唾棄,下半生都孤苦無依的生活在那個村子裡。
“你……連男女姻緣也歸你所管嗎?”她忍不住問道。
說起來她也怨自己不爭氣,每次遲疑着要不要與對方說話時,他總能做出一些離奇之事,讓她耐不住好奇,主動開口詢問。
而這次,算是最離奇的一次了。
雖說世間早有傳言說,男女姻緣是由地府冥吏所定,可是親眼見了之後,又有誰能不覺驚奇?
而聽她這麼一問,華鳶很快便停了筆,認認真真的答道,“婚姻之事,冥司雖有判定,可是最終做主的還是九重天上的少司命星君。”
大司命主死,少司命主生,世間男女的姻緣皆由少司命座下數不清的小仙們負責結成。
“那你這是?”她瞥了一眼那姻緣冊子。
“我已經不在陰間供職,改任時,總要有個去處。”他揚了揚手裡的筆,告訴她,“少司命掌管的天府宮就是個好去處。”
引商愣了一會兒纔回過神。
他說什麼?他說自己離了陰間之後要去天上當個給凡人配姻緣的小神仙?
“那地方也不是人人都能去得的。若不是我師兄一向與少司命交好,我也沒這機會。”他自顧自的說着,又翻了一頁,繼續埋首編着故事。
引商想了足有一刻,都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纔是,最後只能憋出一句,“那你爲何偏寫這些不如意的故事?”
她看他寫了十對夫妻了,十對裡面足有十對都是淒涼的下場。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如意之事。”他淡淡答了句,翻了一頁再次落下筆,“癡情不改,患難與共不過是世人憑空捏造出的故事。”
這一頁,他又寫了個因前世有過恩怨糾纏今生才結爲夫妻的故事。出身高門的年輕男子,不過是因爲好心搭救了一個從家中逃出的女子,就惹禍上身。偏偏後來那女子因意外而死,一屍兩命。女子的夫君怎甘心如此?悲憤之下遷怒於他,害他慘死,命數全改。
天道輪迴,那女子前世欠他一條人命,無論如何,這一世也要還了他這恩情。
姻緣債,姻緣債,還不了那條命,就只能還他一世姻緣了。
無論今世他們二人是怎樣的身份,怎樣的境遇,無論遭到何人阻攔,也擋不住他們相識相知,最終結成夫妻。
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這是誰的姻緣,你怎麼連名字都不寫?”引商指了指紙上那空缺的部分,提醒着他。
華鳶擡眸看了她一眼,最後合上那冊子,“累了,不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