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商真是做夢也沒想到,華鳶在見到那個很有可能是來找他索命的謝姓朋友之後,第一句話不是求饒也不是念經,反倒是,“你來得正好,這匾額的字都快掉沒了,修修吧。”
而更令人目瞪口呆的是,那個姓謝的朋友冷冷掃了他一眼之後,竟也默不作聲的開始思量着如何修修這匾額了。
引商腦子還沒轉過彎來,手已經不由自主的動了,伸手便把一臉悠閒的華鳶拽到自己身邊來,低聲急道,“他是人是鬼啊?你就不怕人家是來找你索命的啊!”
“我又沒做什麼對不起他的事。”華鳶覺得她這種說辭實在是莫名其妙。
天天把人家吊死的事情掛在嘴邊還不算對不起?引商深深覺得這位姓謝的朋友來找他索命纔是來對了。
兩人還在這邊你一句我一句的拉扯着,那邊姓謝的年輕人似乎已經想到如何修匾額了。想要讓“二道觀”變回“一間道觀”有些困難,所以他只是擡了擡手,憑空一抓,那匾額上的“二”字被迫飛到了他的手裡被他扔在地上。剩下“道觀”兩個字,他仍是隨手指了指,便將這兩字從原來的位置挪到了匾額中央,直接給這道觀改了個名字。
現在看去,這匾額已經沒有一絲灰塵,連上面的名字都像是原本就叫“道觀”一樣。
“這樣可以了?”他扭頭看向華鳶,面上表情仍是沒什麼波瀾。
華鳶倒像是不怎麼滿意似的,仔細看了半天,評價了一句,“勉強。”說完,扭頭又攬着對方向引商介紹道,“謝必安,他在家中排行第七,你隨意叫。”
這還是引商第一次知道這個人的全名,聽完之後連忙也報上自己的姓名,然後莫名的覺得謝必安這名字有些耳熟,只是怎麼也想不起到底在哪裡聽過。
那邊華鳶已經拉着謝必安進了門,態度熱絡得好像見了自己的親兄弟一樣,倒像是真的與這個朋友關係匪淺一樣,虧得引商原本還以爲這兩人有仇呢。
“這是誰?”進門打量了一眼這個小院,謝必安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了正屋那尊神像上。
“這是……”引商剛要回答就被華鳶捂住了嘴。
“什麼也不是。”搶着說完之後,華鳶就想拉着謝必安去別處坐坐,可這小院統共不過三間屋子。引商是個姑娘獨佔一間,另一間有天靈在睡着,最後還是得坐到供奉着神像的這間屋子裡。
引商去關了道觀的大門才進來,三人就這麼擠在酆都大帝的神像下面說起了話。可以確定的是,這個名爲謝必安的年輕人早已經死了多年,可是就這樣面對面的打量着對方,引商卻看不出這人與尋常生人的區別來,如果他想,他可以爲自己投下一個影子來,又有些法力在身上,甚至還不會畏懼道觀大門上那道門畫。都說鬼怪之中也分三六九等,那這人定是衆鬼之中道行最高的那等了。
該不會還是什麼陰差吧?
華鳶擡眼一瞥她那副神情,就心知她定是有許多困惑想要問出口,於是好心咳嗽了一聲,“咳,你有什麼想問的就問。”
引商就等他這句話呢,再看一旁的謝必安也沒什麼反對的意思,便不客氣的開口問道,“您生前可曾婚配?”
華鳶真是做夢也沒想到她關心的不是謝必安的身份,也不是他此行的目的,更不是其他本該問一問的問題,反倒開口就問人家有沒有娶親……這打得是什麼主意?
謝必安也被這問題問得一愣,還沒等反應過來呢,就聽華鳶已經迫不及待的替他解釋了,“他已經娶妻了,不要說生前,死後也一樣,而且他家那個媳婦剽悍得很,尋常人可打不過她,地府裡那些陰差們都被她打了個遍,人見人愁鬼見鬼怕。”
他這話說得有聲有色的,那語氣甚至有幾分氣急敗壞,謝必安那始終無波無瀾的神色終於變得有些尷尬,不自然的擡起手揉了揉眼角,也不知自己該不該開口制止對方繼續說下去。
一瞥謝必安這尷尬的神情,引商就知道華鳶說得定是真事了,心中難免嘆了聲氣,絲毫不掩面上的遺憾。自從上次被青娘叮囑了要找個相好之後,她便將這件事放在了心上日日想着。可天下之大男人不少,會捉鬼的卻十分稀罕,該到哪裡去找纔是?由此,在見到謝必安的時候,她可以說是眼前一亮。是人是鬼不重要,有本事纔是真的好,何況對方成日被華鳶這樣“欺負”着都沒發火,可見脾氣也很好。
只可惜已經娶了親,是別人的相好了……
這一整晚,引商都因爲遺憾而唉聲嘆氣的,不過倒也不會因此怠慢了客人,仍是殷勤的準備把自己的房間讓出來給謝必安住,結果遭到了華鳶的嚴辭反對,“他已經死了好久了,用不着睡覺。”
這話惹來謝必安冷冷一瞥和引商的一個白眼。
這到底是哪門子朋友?說是有什麼仇怨還差不多。
結果這兩個男人還真的在神像旁邊將就了一宿,第二天引商起牀的時候還看到他們兩個站在院子裡說着什麼。豔陽當空,謝必安就站在烈日下面,全然不像是其他低等鬼怪那樣懼怕陽光。如果不是華鳶信誓旦旦的告訴她這個人已經死了很久了,她一定會以爲這是個活生生的凡人。
“師……師父,你要去……去哪哪裡啊,怎……怎麼穿成這這,這個樣子……?”早就起來的天靈也跟着那兩人手舞足蹈的說着話,一見她走出門才瞪大了眼睛。
聽了這話,華鳶也跟着扭過頭看過來,然後難免變得和天靈一樣目瞪口呆。
“怎麼樣?好看吧。”引商拎着自己的裙襬在他們面前轉了個圈。這是現下長安最受女子青睞的石榴裙,也是青娘送給她最珍貴的一件禮物,顏色鮮麗,連布料都是她們這些平民百姓能買到的最好的。
來道觀已經有半年了,華鳶還是第一次見她打扮成這副少女模樣,一時間嚇得連瞌睡都不打了,跟在她身邊連聲問着她這是要做什麼。
“我……我知道……道了!”天靈突然像是想到什麼似的,連連揮着手,“師……師父是……是見,見她……她的心上人!”
“心上人”這幾個字說得多了,天靈都不磕巴了。
華鳶看向引商的眼神一下子就直了,“心上人?什麼心上人?”
不同於往日說自己要找個相好時的坦蕩蕩,引商在談起心上人的時候,臉頰上甚至攀上了一抹紅暈,那不好意思開口的模樣足以用“嬌羞”二字來形容。
華鳶只覺得自己後背一陣發寒,連連撫了撫自己胳膊上豎起的寒毛,但仍是直勾勾的盯着她,等着她回答。
引商被他看得更害羞了一些,忍不住用雙手捂住了臉頰,嬌滴滴的答了一句,“就是親仁坊的青玄先生,今日是他的壽辰。”
華鳶在腦子裡拼命回想了下這個名字,眼看着她要走出門了才猛然想起一個人來,“親仁坊的青玄先生?那個老道士?他不是已經八十了嗎?”
“說什麼呢!”快要踏出門檻的引商扭頭瞪了他一眼,“青玄先生看起來明明只有五十歲。”
直到她拎着裙襬一路走遠,華鳶都沒能想出反駁她的話來。
天靈在道觀呆的久,早就習以爲常了,見他一臉難以置信,不由過來拍拍他的肩,“九……九哥……師,師父她……她可喜歡,青……青……青玄先……先生了。”
獨自支撐這個道觀這麼多年,引商較之尋常女子也算是成熟穩重了,但是唯獨在青玄的事情上像是個懵懂少女一般,一提起這個人就是滿心歡喜。
可是那個青玄先生今年真的已經八十了啊……華鳶呆立在原地許久,半天才掰着手指頭算了算,小聲嘀咕了一句,“其實我今年年紀也挺老了是不是。”
旁邊的謝必安默默點了下頭。
*
親仁坊北臨宣陽坊,南臨永寧坊,就在朱雀大街之東。
引商每次來到這裡都有些惴惴不安,一來是因爲即將見到青玄先生而抑制不住心中激動,二來這親仁坊住着的都是些名門望族、公卿大臣,若不是因爲有青玄先生在,她這樣的身份很少有機會出入此處。
與往日相同,青玄先生早已經派了人來接坊門這邊接她,因着住處離坊門不遠,那侍從與她都未坐馬車,而是選擇慢悠悠的走回去,兩人也算是見過幾面了,一路上有說有笑的倒也不覺得無趣。就是這天氣實在是炎熱了一些,眼看着就要到六月天了,現下烈日當空,刺目的陽光幾乎晃得人睜不開眼來。
快要走到青玄的宅子時,引商也顧不上女子的儀態了,雙手往額上一疊,算是給自己搭了個遮攔。旁邊的侍從見了,不由一笑,“小娘子再忍忍,就快到了。”
引商應了一聲,正準備邁開步子繼續隨他往前走,卻見前方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人,正直直的往她這邊走來。在這青天白日下,那人的打扮着實是有些古怪,一身黑衣不說,還撐着一把血紅色的紙傘,低垂着的傘面幾乎遮蓋住了他整張臉,只能從身形勉強判斷出這大概是個男子。
眼看着這不看路的人就要撞上自己,引商連忙往旁邊避讓了一下,可還是不可避免的與對方擦身而過。就在他經過她身邊的時候,站在烈日之下的引商竟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彷彿一腳踏進了冰窖,那冰冷之感幾乎滲入骨髓,還是在他漸漸走遠之後才緩解了一些。
一旁的侍從見身後的人突然站住腳步不走了,好奇的問了一句,“小娘子,您怎麼了?”
引商仍抱着臂膀站在那裡,好不容易緩過來了之後才扭頭看向那人的背影,可是僅僅是片刻不到的工夫,那人竟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好像剛剛看到的一切都是她的錯覺。
“沒事。”引商知道自己不必問那個侍從有沒有看到剛剛那個男人了。
這又是白日撞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