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正是天氣悶熱的時候。即使入了夜,長安城外涇河水的水面上仍是霧氣朦朧的,人站在河這岸望向河對岸,只能望見隱隱約約的人影,連對面站着的是男是女都看不清。往年的這個月份,河上有霧正常,可是現下明明起了風,那霧氣仍縈繞在河面四周,就顯得有些奇怪了。
今日收成比往日都好,何四收拾起漁具準備回家的時候,還破天荒的與一同打漁的幾個漢子說笑了一會兒,幾人說着最近河上的異景,又你一句我一句的亂侃了一番,誰也沒有留意到周圍的變化,直到夜幕漸深的時候,大家都要各自趕回去吃晚飯休息了,纔有人好奇的提了一句,“何四,怎麼沒見你家三郎?”
何四今年已經四十八歲了,小兒子三郎才七歲,在他們漁民間也算是“老來得子”了,故此不止何四對這個兒子十分寵愛,就連相熟的人都會有事沒事打聽幾句。今日白天的時候,天色還算好,何四便帶了三郎在身邊一起去涇河打漁,現下聽到有人這樣問,便隨口答了句,“收了網之後就讓他去別處耍了。”
平日在涇河邊嬉耍的孩子不少,三郎年紀尚幼,跟着父親打了一天的漁,自然會覺得無趣。故此,等到何四一收了網,他便央求父親想去下游那邊跟別的孩子玩一會兒。三郎是自小在河邊長大的孩子,雖然年紀小,可是水性比大人還要好,何四一向放心得下,便也任由他去了。
只是如今天色確實是不早了,跑去遠處嬉耍的三郎卻仍是不見蹤影,何四被人這麼一提醒,嘴上雖然不在意,心裡也犯了嘀咕,難不成是這河上霧氣太濃了,三郎看不到回來的路?
不想還好,這樣一想就收不住思緒了。相熟的漁民們都收拾好東西各自歸家了,何四心不在焉的跟他們道了聲別,還是扛起漁具準備沿着河岸去尋兒子。
縈繞在河面上的薄霧不時騰空飄起,飄飄渺渺的,偏還聚在一起不散,高過了大半個人頭,何四想要仰頭看看月色,都被這霧氣遮擋住了目光。
在水上討生活的人都知道,河上有此異象的話,河下必有妖孽作祟。可是說到底誰也沒真正的見過什麼妖什麼孽,這一代一代流傳下來的說法最開始也是有心之人爲了不讓漁民接近河水而杜撰出來。所以說,何四之前一向是不信這些的。直到今日兒子不在身邊了,他越往河下游走越是心慌,之前聽過的一些水鬼傳說都拼了命的往腦子裡鑽,甚至想起了曾經親眼見過的那幾具浮屍。
住在涇河邊的人誰不知道啊,這涇河每年都要淹死不少人,雖說不止是涇河如此,天底下有水的地方都會有這樣的意外,可是現在再想想,何四還是免不了會覺得那些淹死的人都死的莫名其妙的。
“三郎!三郎!”霧氣這麼大,光靠眼睛去看是看不到什麼的,何四走着走着就開始放聲呼喊兒子。他底氣足,現下四周都靜悄悄的連蟲鳴聲都聽不到,這喊聲在空曠的河岸傳得很遠很遠,如果三郎真的站在河岸邊嬉耍,定能聽得見。
可是喊了半天之後,仍是半點回響都沒傳來。不僅沒有三郎的聲音,就連與三郎一起玩耍的那些孩子們的聲音都聽不到。何四這回是真的有些慌了,若是一個孩子不聲不響不見了還好,一羣孩子都不見了纔是真的怪事。
“三郎!三郎!!”何四又扯着嗓子喊了幾聲,腳下也加快了速度。
他的肩上還扛着漁具,這是吃飯的東西不能丟,但這絲毫不妨礙他拼了命的跑,一邊跑還一邊瞪大了眼睛往河上張望着,生怕自己錯過了兒子的身影。就連被霧氣包圍的河面都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根本沒有人影。
“咕嘟……”離他很近的河面上翻起幾個水泡來,聲音輕微得幾乎聽不見。
何四整個人已經被恐懼給包圍了,腦子裡充斥着的都是“水鬼”“浮屍”之類的字眼,越想越慌。在水上討了這麼多年的生活,又活到了這等歲數,他自己不怕這些玩意,可是生怕自己的兒子會遭了這噩運。他家裡可就這麼一個兒子,說是他的命根子也不爲過啊。
“三郎,你應一聲啊!”跑到最後,何四實在是跑不動了,嗓子眼裡盡是血腥味,他跌坐在河岸邊,目光一直停留在霧氣繚繞的涇河上,最後甚至用手去撥開那薄霧,希望能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惜被他撥開的霧氣不消片刻就會重新聚回來,層層遮擋在眼前。
“咕嘟……咕嘟……”又有幾個氣泡翻了上來然後迅速破裂。
河岸邊靜謐非常,即便耳朵裡還在嗡嗡作響,何四也敏銳的留意到了這個聲響,他扔下肩上扛着的漁具,顧不上再挽起褲腳,隨手抄起一根魚叉就往河裡走去。這裡水深,越往對岸走,他越是站不穩,可是越接近河中心,河面上翻起的水泡也越來越大越來越響。
何四將手裡的魚叉掉了個個,用沒有銳器的棍子那端往水底下捅了捅,剛開始沒有捅到什麼,可是晃了一會兒,他就明顯的感覺到自己觸碰到了什麼東西。這東西可能是水鬼也可能是自己兒子,何四不敢輕舉妄動,乾脆咬了咬牙一頭潛到水底下。
相較起水上面,河下的水要清澈得多,何四半眯着眼睛潛下去,適應了水下的環境之後很快就瞥見了兩團模糊的身影。他認得出,其中一個身形較小的正是自己的兒子!可是在兒子身邊還有着另一個身影,看身形高高瘦瘦的,及至腰腿的長髮遮擋住了面容和大部分的身子,連男女都分辨不出,唯一能看清的就是,它正在瘋狂的想把三郎往水下拖,而水性極好的三郎卻不肯就這樣放棄希望,極力掙扎着。
瞧見這個情形,何四連忙拼了命似的往自己兒子身邊遊,魚叉在水底下很難有所動作,他便空了手過去,一面將兒子往自己這邊抓,將其往水面上推,一面瘋狂的踢打着那個看不清面容的怪物。只是這怪物力氣大得驚人,何四自認比任何漁民都要強壯上一些,還是沒能抵擋住它隨意的一甩,幾乎就這樣嗆了水。可是眼下兒子的性命已經超過了一切,何四被甩開之後不知吞了多少口河水,身體的動作卻絲毫未有停暫,趁着那怪物又伸出胳膊來擋他,他便抱住對方的臂膀狠狠咬了下去。
這水鬼的身體如同抹了油一般滑膩,何四隻成功咬下了一口,咬了滿嘴的腥臭味,緊接着就被那怪物再次甩脫了。只是他這狠狠的一口咬得那怪物也有些吃痛,雖然在水底下聽不清對方的聲音,他也能察覺到對方痛苦的嚎了一聲。趁着這個機會,何四連忙抓住三郎,拉扯着兒子一起游上了岸。
這怪物在水底下的速度飛快,何四先把三郎推上了岸,待到自己想要往岸上爬的時候,便很清楚的感覺到有兩隻手拽住了自己的右腿往水下拖,他心裡一驚,下意識的鬆開了與三郎相握着的手,以防兒子也被拖下水去。
三郎回過神來的時候,父親的半個身子都已經沉入水下了,而他年紀雖幼,自小卻是一直跟隨父親在水上討生活的,在這種時候反應的也比尋常人快一些,本能的便抄起岸邊的魚叉和魚竿,魚叉扔給父親,自己則用魚竿往水下捅去。
河上霧氣未散,何四看不清水下的情形又比不過那怪物的力氣,用魚叉狠狠往下紮了幾下,扎到那怪物的機會不多,反倒扎中了自己的腿幾下,河水很快便被血色染紅。
河岸邊,眼看着父親就要沉進河底,三郎急得只想跳下水去救父親回來,可是他也知道這是不可以的,只能拼命向四周呼救。
不多時,今日剛好進了城的下游漁民們總算循聲趕了過來,一擁而上,遞長杆的遞長杆,拉人的拉人,合力之下終於把何四給成功拉了上來,哪怕對方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了,能活着救上來也是萬幸。
只是當幾個漁民問起自己家的孩子是不是已經在家等着的時候,正在父親身邊哭喊着的三郎卻是一愣,抹了抹眼淚,然後用仍是顫抖着的手指向了河裡,“他們……他們都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