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是引商最不喜歡的日子。
中元節又稱鬼節,是奉祀先人的日子。有傳說,該日地府會放出全部鬼魂,不僅民間要按例祀祖,道觀也要設醮爲遊蕩在外的孤魂野鬼超渡。
往年的這個日子,引商總會混進長安城各個道觀的道場裡看熱鬧。多年以來她和孃親都不肯在這一日奉祀父親,不僅是因爲不想承認父親的死,也明白身處枉死城的父親根本沒有機會回到陽世探望家人接受供奉。
眼看着今年的中元節就要到了,引商暗暗打定了主意絕不外出。今年的長安城本就有些“不乾淨”,再加上時逢鬼節,真是不難想見那一夜長安城大街上百鬼出行的場景。可是讓她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她不打算出門,華鳶和天靈卻都紛紛提出了想回家的要求。
天靈的家就在長安,雖然父母雙亡,親戚也不友善,但在這個節日還是要回家族那邊祭祀先人。聽他這麼一說,引商很快就同意了,又偷偷把自己僅剩的那點積蓄分了一半給他,讓他自己買些供品帶回家。這孩子也不是自小就像現在這樣結結巴巴的,只是因爲半年前與她一起突然撞了鬼,這才嚇成現在這個樣子,引商始終帶着一份愧疚。
至於華鳶,她也好奇的問了對方家在那裡,這人卻隨手指了指東邊的方向,似乎不想多提的樣子,她便也沒有多問。
七月十四那一日,青玄先生又像往年那樣邀她去親仁坊。
引商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纔過去,卻在進門的時候被侍從告知,“源先生也在。”
遍尋長安城,姓源的人也找不出幾個來,何況是這種硬要別人稱自己爲“先生”的人,更是隻有那個從東瀛來的陰陽師了。
見有人推門而入,源伊澄不由擡眸看了一眼,下一瞬,手中拿着的酒鬥落在桌子上摔出了一聲“咣”,緊接着連忙揉了揉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能被請到這個府邸的人便是青玄先生的朋友,引商拎着裙襬進了門,有禮的向他欠了欠身。無論如何看不慣面前這人的傲氣,她也要顧着青玄先生的面子,何況那一日他還在涇河救了她一次。
“伊澄。”青玄先生叫他倒是叫得很親近,還拉着引商向他介紹道,“這就是我一直與你說的小引,你們也早該認識了吧。”
源伊澄連忙點了點頭,目光還沒有從引商身上挪開。在他生平所見女子之中,引商可以說是最不起眼的一個了,若是放在平時,他定然不會多看一眼,偏偏之前見過了對方身着道袍的少年模樣,現下再看這副女子打扮還有對方臉上那不自然的紅暈,心裡實在是覺得不可思議。
可是引商僅僅在進屋的時候瞥了他一眼,之後便將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屋子的主人身上。今日青玄先生難得脫了道袍換了一身青衫,直看得她臉頰都開始發燙了,眼也不眨的盯着面前的心上人,那副姿態是十足的小女兒家嬌羞。
源伊澄幾次想要插話都被那已經有些神魂顛倒的少女忽視了過去,到最後不得不輕輕敲了下桌子,極不自然的咳了一聲,“咳,道……小……”
他有些猶豫該如何稱呼對方。
“您就直呼我的名字好了。”引商沒那麼多講究,現在別人再喚她爲“小娘子”,她也覺得有些彆扭。
可是她沒能想到,自己這麼一說完,源伊澄不僅不見外的喚了聲“引商”,還順勢提出要與她出去逛逛。引商瞪着眼睛打量他一番,確信他不是在說笑之後才忍不住有些納悶,“只有你和我?”,說着又困惑的看向青玄先生,想問問現在這是怎樣個情形。
青玄先生倒是毫不驚訝,好像事情本該如此一樣,“今日伊澄是特意來此等你的。”
引商心中困惑更深,看着源伊澄的目光也帶了些警惕,生怕他再提出與她比試比試本事。道士與陰陽師,或許有相似的地方,不過歸根結底是沒什麼值得相比的,偏偏這人心高氣傲,總是想勝過這世上的所有人,好勝心也太強了些。
只不過這一次她卻猜錯了一點。
源伊澄此次前來不是爲了與她相較高下,而是好奇這九州的神鬼傳說。
他說,“在我們的國度也有許多諸如天照大神這樣的神明,可是到了長安之後,我倒是更好奇這九州的神鬼妖魔。”
蒼茫九州大地,妖魔百鬼數不勝數,這些神話傳說幾乎讓他着了魔,可是單單是翻閱古籍還不夠,他更樂意聽聽民間口耳相傳的那些傳聞。
兩人離開青玄先生的府邸走在親仁坊的街上,引商與他講着自己所知道的一些傳說,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那座快要建成的府邸附近。別說是在宮中隨侍的源伊澄了,就連她這個平民百姓都知道這是屬於那個安姓胡人的。
同樣是聖人面前倍受寵幸的臣子,源伊澄也曾在宮中見過安祿山幾面,而現在每每想起那個人,他就會想到有人對他說過的話。
“長安惡鬼橫行,預示着這天下十年間必成亂世。”
這話他信,由此也更加好奇徘徊於陽世的那些陰差。無論是當今的惡鬼橫行,還是十年後的戰亂四起,滯留在人間的亡魂都是不同於往年的多,陰間敢將這樣重的責任交到一個陰差身上,他怎麼能不好奇那陰差的本事?
只不過上次一見他僅僅瞥見了對方那古怪的打扮,還曾疑心對方是個式神。如今倒是學聰明瞭,直接向引商打聽這事。
聽了他的疑問,引商就知道他定是誤會自己與花渡很熟。
或許曾經有過可以變成熟人的機會,可惜現在她也只能苦笑一下,心道自己都不知還能不能再見到花渡了。
從親仁坊出來,源伊澄看了看天色,又邀她一起去平康坊那邊走走。哪怕出身異國,他到底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正是精力最旺的時候,平日裡盡是與朝中的官僚臣子們打交道,閒暇之時自然便會想到這種地方逛一逛。
不過比起遮遮掩掩,他這樣光明正大的提出自己想去酒肆裡看看那新來的胡姬們,引商反倒有些無法拒絕了,何況對方頗豪爽的說要請她喝酒,她的眼睛霎時亮了亮,二話不說的便跟他一起往那邊走去。
如今長安城裡居住着許多異國之人,當壚賣酒的胡姬們都生了一副異於漢人的好相貌,高鼻美目,五官深邃,比起這大唐的女子們更是熱情。她們穿梭在酒肆之中,有的乾脆穿了舞衣,寬袖上衣、輕紗長裙、豔紅的紗巾與靴子,隨着樂聲跳那疾轉如風的胡旋舞。
源伊澄出身貴族之家,來到大唐之後也過得極是風雅,在這小小一間酒肆之中,周圍的客人都風塵僕僕行事豪放,獨他一人穿了身白衣,手裡還持着一把紙扇慢慢搖着,舉手投足都極講究。這樣的突出,很快便吸引了酒肆中女子的注意,有大膽的胡姬在跳着舞的時候,一旋身之間便坐在了他的腿上,勾着他的肩膀對着他笑。源伊澄也不拒絕,就着對方的手喝了一斗酒之後博了滿堂起鬨聲。
這一喝就喝到了晚上。
引商與任何人都能輕易混熟,僅在這酒肆裡呆了一日就結交了不少朋友,只不過他們陪她喝了個爛醉,她卻直到最後都還是清醒的。
如今已是宵禁,再想出城是不成了,她本想問問源伊澄要到何處過一夜,轉眼一看卻發現源伊澄早就與那個最貌美的胡姬消失在酒肆裡了。
他們離開去做什麼,她一點也不想知道。
夜色已深,走出酒肆之後被冷風一吹,引商才恍然驚覺今日是七月十四,只要再過幾個時辰便是中元節了。這樣一想,這條還不算蕭瑟的街道在她眼裡都處處透着詭異。
背後的寒意攀至後腦一陣發麻,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連忙捂緊了衣服準備離開。
平康坊裡有些道路十分偏僻,引商目不斜視悶頭往前走着,用餘光留意到前方有人出現的時候便往旁邊讓了讓。如今路上也有不少與她一樣落了單的路人,她眼看着他們在自己身側走過,偶爾也會看到一些不該看的東西。
就在不遠處有個書生打扮的男子,明明沒有揹着書簍,背卻始終都是佝僂着的,像是被什麼重物壓在上面。他自己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總是不自覺地皺眉,伸手向背後探去。當然,他什麼都摸不到。
只有站在一邊的引商才能看得到,就在他的背上揹着另一個高大的身體,或是說……屍體。這是所謂的負屍,可惜揹着那身體的人永遠都察覺不到。
今日沒帶道符在身上,她屏住了呼吸,只當自己什麼都沒看到。而那人還弓着背一步一步緩慢的在她身側走過,就在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還未等她鬆一口氣,那書生背上的屍體卻突然扭過了頭對她對視。
直勾勾的。
引商還從未應付過這樣的狀況,腦子裡“嗡”的一聲,本能的選擇了轉身逃跑,就算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也不敢回頭去看。可是她越跑,身後那東西追得也越快。
感覺到那聲音開始貼近她的後背,她一個趔趄幾乎撲在了地上,這無疑給了對方可趁之機。可也就在這時,一陣刺骨的涼意浸透了她的衣衫,被那突然出現的手臂一扶,她站穩了身子,同時聽到了身旁“咣”的一聲。
花渡手裡還撐着那把紅色的紙傘,一腳踩在那東西的臉上將其抵在牆上,語氣輕飄飄的也聽不出喜怒來,“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