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宅。
“難道我們真要依着她說的話魘鎮那個厲鬼?”引商左右望望,不清楚其他幾人的意思。
華鳶翹着腿躺在地上,反問道,“你信她多少?”
引商思慮片刻,“一半。她怕是真的不知道那厲鬼會殺了阿如,但是……”她頓了頓,“依我看來,那厲鬼應該不是古書上所寫的那個己雅。”
“怎麼說?”華鳶不由來了興趣翻身坐起,就連已經朦朦朧朧睡着的天靈都睜開了眼睛聽她說。
在衆人期待的目光中,引商深吸了一口氣,理理思緒,認真說出自己心中的猜想。
“聽薛家小娘子說,那是個容貌極美的男人,又無身無形,只能披着人皮在陽世出沒,這與書上所寫的己雅很是相似。只不過,若他真的是己雅,生前受過百般折磨,深知貌美之苦,死後又怎會貪戀美貌?披着別人的人皮還偏要爲自己畫上美豔的相貌。還有……”她本還想說一些奇怪之處,但是說到一半卻輕嘆了聲氣,“這些都是亂猜的,毫無根據。其實我只相信一件事,他敢揚言自己與北帝有交情,那真正的己雅定與北帝相識已久。若是北帝心中真有公道,定不會與其往來。”
說完許久,屋內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人再開口。
“你說的也是……”華鳶又仰面躺了下去,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嘿,嘿嘿……”天靈突然在旁邊莫名奇妙的笑了幾聲,引商扭頭一看,就發現這傻孩子不知從哪裡翻出了一本書看得起興。
“什麼啊?”她也暫時忘記了剛剛還在說的己雅,湊上前去看了幾眼,然後不由笑道,“怎麼看詩書也能笑出聲來?”
“你最尊崇哪個文人?”華鳶在那邊懶洋洋問了一句,問完也不等她回答,便自己替她答了,“宋玉是不是?”
引商在那裡拼命的點頭。
華鳶卻翻了個身笑了兩聲,“若說他這人也是有趣。那篇《登徒子好色賦》,明明是他自己巧言如簧不講理,卻硬是將那僅是饞巧小人的登徒子諷刺爲好色之徒。”
《登徒子好色賦》引商也讀過,可卻僅僅慨嘆宋玉文采之高,從未細想過其中的道理,聽他這麼一說,才仔細回想了下那辭賦的內容。
在那篇文章裡,登徒子在楚王面前進讒言說宋玉好色,楚王便去質問宋玉,誰知宋玉以東家鄰女的美貌來證明自己不貪戀美色,又以登徒子之妻貌醜爲由反說登徒子好色。
可是現在再細想,宋玉說登徒子與相貌極醜的妻子十分恩愛,從未見異思遷,還生育了五個孩子,若是真的貪戀美色,怎能如此?
簡直毫無道理可言。
引商沉默了片刻,也不得不承認那文中的登徒子實在是冤。
“世人大多愛慕貌美之人,像是登徒子這樣的人反倒稀少。”華鳶似笑非笑的哼了一聲,“所以說,有時貌美也不是什麼好事。更多的還是是非……”
若不是薛翹貪戀那厲鬼的美貌,又怎麼會給自己惹上這樣大的麻煩?
“你說,薛翹出嫁那日自會有分曉,當真?”引商還是不放心的問了一句。
“當真。”華鳶把臉扭向她,又說,“吾孰與衛郎美?”
引商失笑,心想他定是想聽到“君美甚,衛郎何能及君也?”這樣的回答,但她偏偏搖了搖頭,答曰,“衛郎美,君不若衛郎之美也。”
剛剛推開門進來的衛瑕聽了這話,一時愣在那裡,後退了幾步關上門,又重新推了一遍門走進來,“我剛剛什麼也沒聽到。”
難得現在的他還能這樣與他們說笑,引商笑笑,招呼他過來坐下,問他,“你的傷如何了?”
“無妨。”自從傳來兄長出事的消息後,衛瑕險些忘記自己還帶着那樣重的傷了。而如今他的臉上甚至沒了一開始的悲色,倒像是安心了許多。
雖說華鳶一直未說衛鈺的死活,不過就連引商都能從華鳶的神情中猜出衛鈺未死,何況衛瑕。
而衛瑕一向是個聰明人,知道有些事不到時候問了也無用。
幾人在屋裡又說了一些話,天靈在那邊看了一會兒書便捂着腦袋喊疼,引商幫他揉了許久,看他睡了,這纔好奇的問衛瑕,“當日你說杕杜有變是什麼意思?”
一提這個,衛瑕不由笑着搖搖頭,“杕杜二字本是《詩經》的篇名,意爲孤生的赤棠樹,喻人孤立無援。李林甫執掌吏部時不認得杕字,便問侍郎‘這裡寫的仗杜是什麼意思、’,此事朝中人人知道。”
李林甫才疏學淺,卻偏偏排斥賢才,還建議皇帝重用胡將,致使安祿山盛寵無兩,勢力也一日比一日大。
“再這樣下去,不知十年後這天下還會不會是如今的盛景……”說到感傷處,衛瑕也只能在心底嘆氣而已。
而既然他這樣慨嘆出口了,華鳶也不介意回他一句,“如今長安城惡鬼橫行便是徵兆,這天下十年內必成亂世。”
這話說得直白,衛瑕微怔,似是不敢相信,可他又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這人的能耐。若對方所說並非戲言,那這大唐盛世怕是真的撐不過十年了。
“你們文人總是這樣憂國憂民,替不相干的人憂慮。怎麼不想想自己還能不能活到亂世的時候?”華鳶嗤笑一聲,說完便像是怕引商過來打人而躲得遠遠的。
就在這時,外面有婢女過來請衛瑕去楊氏那裡。衛瑕勉強自己緩過神來然後站起身,隨婢女走出的時候卻忽然想起了家裡那隻貓,便問道,“盎盎……就是長姐所養的那隻黑貓,今日怎麼不見它?”
可那婢女卻露出了一個茫然的神情,“娘子從未養過貓。”
“還在這裡說什麼貓?”李瑾從院外匆匆走了進來,告知了他們一件奇事——薛翹的夫家竟然將婚期提前了。
*
婚姻大事不是兒戲,選好的吉日也不可輕易更改。可是自從薛府出了那樣的事之後,薛夫人便終日惶惶不安,急切的想要將女兒嫁出去。薛翹的夫家姓崔,這崔家也不知出了什麼事了,那即將成親的郎君竟然也像薛翹一樣突然病倒。兩家一合計,又找了媒人改了日子,就在三日後成親,也算是讓喜氣驅走黴氣。
成親當日,儀式在青廬中舉行。薛翹身着釵鈿禮衣“”,吃了三口飯、合巹……終於與夫婿坐在了百子帳裡面。
這崔郎果然不負盛名,生了一副堪比衛氏兄弟的好相貌。薛翹從孃家到夫家,一直在心裡偷笑。如今帳篷裡只剩他們兩人,那少年人似是羞於與她對視,半天才偷偷擡眸瞥了她一眼,讚了聲,“四娘,你真好看。”
薛翹在家排行第四,家裡的婢女僕從,要麼喚她一聲“小娘子”,要麼喚她“四娘”,可是再親近的人就會喚她的小名了。薛翹本想讓自己的夫婿也喚自己小名以示親密,不過很快又聽面前的人問道,“你覺得,我與衛三誰更貌美?”
薛翹不由一愣,不知他好端端的爲何要在這時提起衛瑕。
可是對方既然已經問了,她便也像書中鄒忌的妻子一樣贊其,“君美甚,衛郎何能及君也?”
“是嗎?”對方像是不相信一般,又執着的問道,“那你爲何還苦苦愛慕衛三?”
薛翹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一時有些慌張,“我何時想着衛三?”
“定下婚事前,你不是也曾非衛三不嫁?”那崔家郎君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傳言。
不過這事倒是真的。薛翹慌亂之餘也覺得可笑,想當年長安城的女子誰不想嫁給那衛氏兄弟,她不過是其中之一,年少無知之語,怎能當真?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她有些困惑,明明這事只有母親和寥寥幾個僕從才知道。
聽她這樣問,崔郎竟扯出一個與那相貌毫不相配的媚笑來,“才幾日不見,你竟忘了我嗎?”
這語氣實在是太熟悉了。
薛翹一驚,忙不迭的逃離他的身邊,拼命向着門口跑去,可惜半路又被他攔下,硬是擄回到榻上,以準備好的繩子綁了個嚴實。
做完這一切,捂着她嘴的男子又像往日那樣貼近她的面龐,舌尖在她的耳廓轉了個圈,輕聲道,“別叫,不然……”這後半句威脅變爲了詭異的笑聲。
薛翹嚇出了一身的冷汗,哪敢再說話。
崔家郎君這才從她身上離開,將手置於自己耳旁,開始摸索着撕扯臉上那一層人皮。
百子帳裡是死一般的沉寂,不敢發出一丁點聲響的薛翹就算閉了眼也能聽到撕扯人皮時那瘮人的“嘶啦”聲。而在那張人皮之下,空剩一副骨架的男人可不就是幾日前還在與她纏綿的己雅。
被褥下的筆是己雅早已備下的,他將那張人皮置於薛翹的身上,然後執筆在上描畫起來,一面畫一面還笑道,“我拿不到衛三的人皮,只能找衛二代替了,反正他們兄弟二人容貌相似,我再畫畫,便更像了。”
那一筆一畫,勾勒出的正是衛三的容貌,只是比衛三更添了幾分媚意,一眼看去便帶着邪性。
榻上的薛翹早已嚇得連眼淚都流不出來,看面前這人精心描畫好了那張人皮還拿來給她看時,她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勇氣,竟啞着嗓子喃喃道,“我明明已經……我明明已經……”
“你尋道士魘鎮我了?還是自己動手?”己雅將那人皮覆於自己身上,活脫脫便是第二個衛瑕,只不過一旦笑起來,便與真正的衛瑕相差甚遠,使人見之便想避開。
“沒用的,怎樣做都是無用的。”他將手探向薛翹的臉龐,“四娘,我……”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個聲音,“那如何纔能有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