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商被那陌生的年輕人帶到了她曾經去過的那個鬼市。
直到他停下腳步,她纔有機會問他一句,“你是誰?”
他看起來認識她已久,她卻怎麼也記不起自己曾在哪裡見過他。這樣美的一個人,就算只是匆匆瞥過一眼,她也應該記得纔對。
可是蘇雅猶豫着沉默了。顯然,他剛剛一心只想着帶她逃開,卻忘了想想自己該如何解釋自己的身份。
鬼市的大街上,神鬼妖魔人來人往,他們兩個站在最僻靜的角落裡,她滿心狐疑的看着他,而他連冷汗都快流下來了。
半晌。
“我是北帝君的朋友,我名己雅。”他說着一個事實,卻心虛得幾乎不敢擡頭。
引商的嘴一下子張的老大,“你就是那個……”說到一半又停了下來,因爲再把後面那些話說出來無疑有些失禮。
任誰也不願意聽到自己的痛苦經歷被人三番兩次的提起。
說完之後,她又忍不住偷瞄了一眼面前這人的臉,忍不住在心底讚歎一聲。果然這纔是真正的己雅,之前那個冒了己雅之名的畫皮鬼確實好看,卻少了一絲神韻,終究連己雅千分之一的美都學不去。世上不會有任何人在瞧見己雅之後還能移開目光的,也難怪當年那些歹人在明知他是個男人之後,還不肯放過他。
貌美本不是過錯,卻最容易讓心懷邪念之人露出本相。
蘇雅已經好幾千年未被人死死盯着了,旁人也便罷了,可是眼前這個人不成。每當她將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時候,他就心虛得坐立不安,只能背過身去來回望着街市上的路人。
“這裡很安全,再等一會兒,花渡一定會趕在陰差之前過來的。就算他不來,我也能帶你出去。”他爲她提防着追兵,同時也在安慰着她,讓她安心。
可是眼下引商卻突然不緊張自己會被陰差帶回審問了,她仍盯着他,眼中的困惑始終沒有散去,“我雖不認得你,可是你好像認識我。”
“我是北帝君的朋友,他認得你,我自然也認得你。他想救你一命,我便救你一命。”他答得很快,像是很早就想好的說辭。
引商沒有問他北帝君的事情,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口道,“你連花渡也認識?”
“我在這陰間待了足有千年萬年了,沒有我不認識的陰差。”他始終沒有轉過身去。
“可是你好像不僅僅是認識我。”引商知道自己不該在這種時候對自己的救命恩人問出這麼多問題,可是她就是覺得奇怪。這種奇怪她說不上來是什麼,只知道自己自打見到這人之後,心中便有一種異樣感,而這異樣絕不是因爲他的容貌。
她相信,哪怕他生了一副再醜陋不過或是平凡無奇的面孔,她看到他的時候還是會覺得奇怪。
“你好像很瞭解我的事情,就連我和花渡的事,你也很清楚……”未說完這句話,引商突然發現自己想到了那奇怪之感是什麼。那就是她明明從未見過他,卻覺得自己和他很熟,而這種熟悉不只是她一個人擁有的,還有對方也一樣。
他們就好像曾經共同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那般熟悉。
蘇雅不說話了,因爲他也發現一個事實,那就是他說得越多越錯。
兩人安安靜靜的待在這個角落裡,任外面如何喧鬧都始終是沉默着的。又過了一會兒,一陣濃郁的脂米分香突然飄了進來,蘇雅剛剛警惕的站起身,便見外面走過來一個身姿婀娜的女子。
“殺千刀的小鬼,總算讓我逮到你了!”那女子一出現,目光便落在了蘇雅身上,然後不客氣的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按在了牆邊,厲聲教訓道,“好不容易見到你顯了身形,說好的在我那兒住上兩日,怎麼轉眼就跑得連影都不見了?你今天不說個明白,我就把你扔到色鬼堆裡去!”
“好姐姐,我現在可是躲着追兵呢,你快放開我。”蘇雅明明能掙脫開這束縛,可是偏偏沒有動,而是堆起一個笑來向面前的女子討饒。
那女子瞧見他這一笑,難免心神盪漾,手也鬆了下來,可是眼見他跑到一邊去,便又笑着罵道,“就不該讓你聚成身形,以前單憑一張嘴就夠讓人招架不住了。瞧瞧你現在這張臉,不知又要勾去多少人的魂。”
蘇雅也跟着笑,不過很快就走到引商身前擋住了她,這才問那女子,“阿紫姐姐,讓我去你那兒躲上一躲如何?”
他當然知道阿紫不是真的爲了逮他回去纔來的,恐怕現在陰差在追他的事情已經傳遍了整個冥司,阿紫正是過來幫他的。
聽了這話,阿紫也斂了斂神色,又瞥了他身後的引商一眼,納悶道,“你平白無故的,爲什麼非要劫一個亡魂?就算是瞧上她了,等十王審判之後再和她在這陰司成雙成對不好嗎?”
她顯然是誤解了。
蘇雅苦笑了一下,也不解釋,只說,“她絕不能現在就去接受十王審判,她的壽數還未終了呢。就算是枉死,也不該現在就死。”
這句話讓引商也跟着一驚。
壽數未終?也就是說她現在還不該死?
“該不該死、能不能死,這都是十殿閻君說了算的,你跟着亂湊什麼熱鬧。”阿紫也不想去理解他,警惕的看了一眼外面的情形,便招招手示意他們兩人跟上自己。
他們繞過幾間宅子,然後來到了一座脂米分氣極濃的小樓前。
引商甫一踏進門檻,便知道了這是什麼地方。嬌笑着的女子,目露貪|淫之色的男子,鬼怪妖魔穿梭其中,顯然是一間與凡世不同又相似的花樓。
阿紫帶他們進去之後,便徑自去找了這裡的老闆娘出來,那是個算不上很美卻處處透着一個豔字的女人,名喚阿燦。
阿燦也像阿紫那樣將眼前的少女打量了一遍,然後忽然笑道,“我認得你。”
引商並不意外,因爲在見到蘇雅之後,她才發現認識自己的人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多。
可是阿燦很快又說道,“我認得你,不過已是你上輩子的事了。那時你和七爺來鬼市喝過一次酒,只不過很快又去投胎,現在怕是早就不記得了。”
“我和……謝必安?”引商以爲自己聽到什麼都不會吃驚,可是聽了這個還是難免驚訝。
她上輩子就認識謝必安了?聽起來交情還不錯,不然怎麼會坐在一起喝酒?
可是她這輩子卻從未聽謝必安提到過這些事。
阿燦本是無心之語,瞥見她的臉色,才恍然意識到自己許是說錯話了,於是暗暗招了招手示意阿紫上前,偷偷吩咐道,“去請七爺過來,就說蘇雅劫走的那個亡魂也是他的舊相識。”
引商還在震驚中沒回過神來,阿燦便揮手移來桌椅,讓幾人坐在樓梯下的角落裡,轉而笑着說道,“自打北帝任期滿了,下一任北帝無法歸位,這陰司就亂成了一團,你們趕上這時候,也不知是不是幸事。”
混亂的時候最容易趁亂逃走,但是也最容易招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蘇雅正是知道這個道理,才一直沒有輕舉妄動,而是在帶走引商後便拉着她來到自己最熟悉的鬼市先避上一陣子。
如今三人各懷心思的坐在這裡,唯獨阿燦是置身事外的,她瞧瞧這個瞅瞅那個,雖然一句話還未問,心裡卻已經隱約猜出了些真相。
可是樓裡有些姑娘是這幾日才見到蘇雅真容的,如今見他又過來了,便紛紛湊了上來,你一句我一句的問着,“你這樣子能維持多久啊?”
“你不是隨北帝君去了陽間嗎?怎麼又回來了?”
“聽說你是回來養傷的,是不是陽間又有人欺負你啊?”
……
她們哪知道什麼秘密什麼不可說,想問什麼就問什麼,還好奇的拿眼睛去瞥引商,似在不解這是誰。
蘇雅的冷汗是真的下來了,他忙不迭的捂住一個想說話的姑娘的嘴,然後對衆人賠着笑,“我這模樣還能維持三年,姐姐們想看就儘管看,我不回陽間了。”
他這話也是實話。當年那些陽世的巫師魘鎮他的魂魄,讓他永生永世都聚不成身形,直到北帝許給他三次機會。
只有三次,他可以恢復真身示人。第一次三百年,第二次三年,最後一次便只有三天。
千百年前,他用去了一次,前些日子,他爲了教訓教訓那冒了自己名字的畫皮鬼,又用了一次。
不過他本也不在意自己以什麼模樣示人,現在再看,反倒覺得這樣子真是個累贅。
引商始終茫然的看着他們幾個說話,像是還沒從剛剛的震驚中緩過神來又陷入了新的困惑中。不過很快,蘇雅就知道她其實一點也不糊塗,反倒清醒得很。
從始至終都清醒。
“現在陰間這麼亂,那些亡魂們該怎麼辦?”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急切的看向蘇雅,“就算我能離開這裡,可是我阿孃……我阿孃……”
說着說着,她就急得坐立不安。
蘇雅知道青娘病亡的消息,也知道這個問題自己不必裝傻,於是出言安慰她,“下面雖然亂,不過還沒亂到連尋常的亡魂也不安生的地步。”
“可我還是擔心我阿孃,她生前怨氣未消,我怕她來了陰間之後還會做出什麼事來……”說着說着,她已經有些哽咽。
蘇雅只能繼續安慰着她,她說什麼,他便老老實實的答什麼。許是情到深處,引商絮絮叨叨的說了許久青孃的事情,引得那些姑娘們都圍過來聽着,有幾個人還抹了抹眼淚。
“有一次,我去給阿孃送藥,我阿孃病的實在是起不來了,只能躺在那裡看着我,還惦記着要給我找個值得依靠的男人嫁了。我那時也是不懂事,不知道順着她,聽了這話就避出屋子了,我阿孃無可奈何,只能喊了一聲……”說到這兒,她未有一絲停頓,就學着自己孃親的聲音喊了一聲,“兒啊。”
這一聲學得惟妙惟肖,哪怕就是青娘本人再來叫一聲,都無人能分辨得出有什麼區別。
往事歷歷在目,蘇雅正聽得入神,順口就“嗯?”着答應了一聲。
所有聲響彷彿都在這一瞬戛然而止。
引商眼中一片清明,聲音中的哽咽也早已不剩分毫,她盯着面前的男子,清清楚楚的說出了下一句話,“兒啊,你陪着引兒多年,我待你如親生子,將來我若是不在了,你可要好好照顧引兒,萬不能讓她被旁人欺負了去。”
這是當年青娘對天靈說出的話,她憐惜那個傻孩子,喚得更是親,總是“兒啊”“兒啊”這樣叫。
而天靈怕老人家傷心,總是應答得很快。
太快了……都來不及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