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生沒理她。旁邊莫箏火一見衛靈就來氣,當着這麼多人,也不好當面打她。趁她不備,伸腳去絆她,衛靈一個沒站穩,差點摔倒,所幸跟隨丫鬟機靈,扶住了她。
衛靈氣急敗壞,甩了帕子又沒有證據指認,幹瞪着眼,嘴還沒說話,莫箏火攬着禾生往一旁去了,壓根就沒把她放在眼裡。
衛府人比禾生晚來幾步,今日來了衛二老爺與衛靈。衛二奶奶本來是要來的,無奈身染傷風,只得將交際的重任交給衛靈。千叮嚀萬囑咐,讓她一定要討好平陵王府裡的姑娘。
衛靈剛在莫箏火那吃了敗仗,怒氣大,不動聲色往貼身丫鬟手上捏兩把,掐夠了,才稍稍消氣。
今日東怡走得早,她往四處找了許久,沒發現人羣中有未見過面的新面孔,以爲平陵王府的姑娘沒來,遂去找了錢雅玩耍。
玩了會,覺得沒勁,正巧亭子裡有人在行酒令,衛靈看了眼不遠處的禾生,心上一計。
遵陽侯爺做生,京中貴人大多都來了,上次蹴鞠不過是小小羞辱她一把,今日當衆揭示她的粗鄙,那以後望京的後院,怕是絕對不會歡迎這個不識字的莫家姑娘了。
且東怡郡主知道了,肯定也會大加讚賞。說不定一高興,催着威震侯府,早日將婚事定下來也有可能。
這樣一盤算,衛靈開始拉攏人,說要比比大家的筆墨功夫。
上次比詩文,可能還是難爲了人,今日單純比書法,總不算欺負人了吧?
衆人閒着也是無聊,吃了蟹看了戲,寫寫字消磨時間也不錯。都是閨閣裡從小精細養出來的千金,誰也不願意比誰差,一開始只有幾個人應了她的提議,到後來圍觀的人看着手癢,紛紛加入陣營。
莫箏火與遵陽站在人羣中,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上次蹴鞠的事情,她們是知道的,現在衛靈還要來一次,有完沒完?
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莫箏火說什麼也不能讓衛靈再騎到頭上了。拉了禾生,就準備往湖邊去。
衛靈一直注意着她們的動靜,瞧見人要跑,哪裡肯放過,尖着聲音喊一嗓子:“六皇妃,您要帶您表妹往哪去?”
衆人望過來。莫箏火咬牙切齒,“要你管?”
禾生感激莫箏火的心意,但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怯場。她已經識了很多字,筆墨也有漸長,沒什麼好怕的。擡眸柔聲道:“看她們寫字挺好的。”
莫箏火皺眉,禾生笑了笑,示意她放心。
衛靈又道:“莫家姑娘也過來寫一副吧。”
人羣中有上次參加蹴鞠的,知道這個莫家姑娘不會寫字,都等着看熱鬧。而大部分不知道禾生身份的,聽衛靈一口一個“莫姑娘”,以爲真是莫家的表姑娘。
“阿生,你去寫一個。”
忽地聽得一道低沉悅耳的男聲,衆人一驚,順着聲音看去,人羣不遠處,沈灝負手而立,身後跟着六皇子,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
男賓一般不入女眷區,他這一出現,惹眼得很。
沈灝稍稍躬身,頷首道:“我來接內子回去。”
衆人訝然,沒聽說平陵王成親啊,怎麼多出個內子,難不成是說府裡的姑娘麼?
他徑直朝前去,每走一步,衆人的視線便黏上三分,最終落到禾生身上,驚訝嫉妒的皆有。
傳說中平陵王萬般寵愛的人,竟然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一般宴席從來只有女眷等男眷來喚,還從未有過男眷親自來接人的,更別提這人還是冷麪平陵王,衆人打探的目光變得愈加焦灼,恨不得在禾生臉上瞪出個洞來。
衛靈舌撟不下,錢雅推了她一把,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反應過來的瞬間,心頭橫生恐懼,顫着聲,輕問旁邊的人,不敢置信:“她不是莫家姑娘麼,怎麼成平陵王府的人了?”
莫箏火勾嘴笑:“衛大姑娘,你這心操得可真多。”
沈灝正巧走到禾生身邊,聽到了這句,擡頭看了眼衛靈,道:“原來是衛家姑娘。上次衛老爺託人求本王的字,本王一直忙於政事,抽不開身,今日你在這,正好將衛老爺要求的字一併帶回去。”
他說罷,慢條斯理撈起袖子。衆人以爲他要提筆,一個個伸長脖子望。
卻見他隨意選了只小楷毫筆,遞到禾生手上,先是爲她輕捲衣袖,而後展開一襲宣紙,退至一旁細細研墨。
再看一旁的禾生,倒是一副習以爲常的模樣,彷彿平陵王往日也是這麼伺候她筆墨的。
衆人驚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人比人,氣死人,可嘆的不是平陵王甘爲她研墨的心,而是當衆爲一個女子放下身份架子的意。
提到寫字,禾生本來還有些緊張,但有他在身邊研墨,周圍干擾人的視線彷彿全都消失不見,她彷彿又回到了他們的小書房。
禾生問:“寫什麼字?”
手下的動作未停,沈灝緩緩研着墨,開口:“你湊近些,我告訴你。”
禾生聽話地往他身邊挪了挪,聽得他說了四個字,是自己平日有練過的,雖能寫,但不明白意思。只知道偶爾沈灝教她識人本性的大道理時,會用上這個詞。
定神靜氣,沾了沾墨,開始在紙上提字。
腦海中反覆出現他手把手教她時的場景,不由自主地想象此刻他在身後摟着她的溫柔,下筆有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偏過頭看,歡喜地想讓他評價,就像無數次她在書房裡練完字後渴望得到他的肯定一樣。
沈灝看了看,伸出手指捏着紙角邊,點頭道:“好字。”雖然不夠蒼勁有力,但就這個水平而言,已經很有進步。
他撈起宣紙,遞到衛靈手上,神情淡漠,“阿生的字,師出我手,衛老爺求字,阿生來寫,也是一樣。煩請衛姑娘將此字畫轉交給衛老爺。”
紙張舒展開來,垂在空氣中,衛靈本來還欣喜,以爲平陵王並未因爲禾生的事怪罪,兩府關係尚有迴旋之地,待看見紙上的四個大字,臉上一下子刷刷慘白。
衆人去望,看清了字,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沐猴而冠。
這是在明晃晃地諷刺衛家愚魯無知,虛有其表。
平陵王鮮有在人前表達對朝中臣子的看法,今日一舉,着實是將衛家記恨上了。
衛靈嚇住,前一刻還張牙舞爪得意洋洋的人,此刻垂頭喪氣像霜打的茄子一般,又驚又怕。
沈灝攜了禾生往外走,絲毫不忌諱旁人的眼光,步伐飛揚,衣袍灑擺。
手指相纏,交叉互握,沈灝回頭問她:“這下子,以後還擔心別人說你不識字嗎?”
剛剛衛靈心驚膽顫的小模樣,禾生是瞧在眼裡的,她害怕衛家,甚至有點厭惡衛家,又不是聖佛,乃能被人欺負了還說感謝的?
衛家的人在她手上吃了癟,她心裡自然是爽氣的,眼角微勾,雖然在笑,卻並不張狂,像撿了便宜那般,有些竊喜:“不擔心了。”
沈灝帶着禾生走了,沈闊也去找莫箏火,想帶她回府。莫箏火哪能肯,眨了眨眼睛,往衛靈那般看道:“我戲還沒看夠呢。”
衛靈怔怔地站在那,手裡捧着那捲字畫,心裡百感交集。完了,這下,算是徹底得罪平陵王府了,回去讓衛老夫人知道,非得罵死她,嚴重點,還可能動用家法以此懲戒!
本來圍繞在衛靈身邊的女眷,此刻全部都不動聲色地散開,就連錢雅也悄然無聲地遠離她,不敢再與她搭話。
世人皆知,衛家因多年前衛老候爺的事情,與聖人不大對付,現在又惹了手握實權的平陵王,以後的出路,怕是懸吶!
衛靈回了府,衛二奶奶還沒得及聽聞今日宴席的事,見她捧了字畫回來,一問,聽是平陵王所贈,當即笑開了花。
還沒來及打開看,前頭衛老夫人便氣急敗壞地踏進屋子,進了衛靈,二話不說,拿起手中柺杖就往她身上打。
“作孽啊,你這個蠢貨,天天吟詩頌詞,今日不是到這個跟前賣弄,明日便是到那個跟頭顯擺,現在竟還惹到平陵王府頭上,生出你這樣的孽畜,衛家真是倒了八輩子黴!”
衛靈被打罵得淚流滿面,不敢吱聲,往衛二奶奶身後躲。
衛二奶奶披着外衣,病怏怏地問:“老夫人,到底怎麼了,靈兒做錯了何事?”
衛老夫人重重地將拄杖往地上砸,指着衛靈道:“你讓她自己說!”
衛靈哭哭啼啼地將事情說了一遍,衛二奶奶聽得發顫,末了,問:“字畫呢?”
衛靈抖着將字畫遞出來,已經被捏皺的宣紙倏地展開,極其諷刺的四個字突入眼簾,衛二奶奶幾乎要氣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