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灝一回來便處理積壓一天的公事,他是個對自己極爲嚴格的人,天子命他代掌三州事宜,他從未懈怠過。
忙完已是亥時,裴良端着夜宵進屋,沈灝掃了眼案上的飯菜,沒有動筷子。
裴良頭疼,他們家爺口味刁,這不吃那不吃的,初到盛湖,來不及細找廚師,只能做出這樣的菜色。
“爺,你多少吃點,盛湖的菜色就這些,明日我另外找廚子。”
沈灝開口:“我瞧着衛家的菜色就不錯。”
裴良嘀咕:覺得不錯幹嘛還拒絕人家的挽留?非要作。心裡這樣想,嘴上卻不敢表現出來,狗腿子地哈着腰,小心翼翼地問:“爺,爲何不留在衛家用晚膳?衛姑娘也在,還能多瞅兩眼呢。”
沈灝挑眉,面上一冷:“誰要瞅她?我不過是去衛府打探一番而已。”
裴良問:“那王爺可探出什麼了?”
沈灝起身,負手走到門邊,神情嚴肅,擡頭望月。
淡淡的月光在他的臉上投下陰影,棱角有致的五官顯得越發俊朗。薄薄的脣抿成一道線,他沉思許久,而後答道:“今日與她相遇園中,我發現——”
裴良湊過腦袋:“發現什麼?”
“她雖看起來嬌小,但臀部圓滾有型,母妃說過,屁股大好生養,將來一定很能生。”
裴良發現自家王爺想得有點遠,好心提醒一句:“王爺,凡事慢慢來,心急吃不了熱包子。”
沈灝皺眉,似乎對於裴良的質疑很不滿。“難道她會不同意麼?”
裴良無言以對。王爺活了二十八年都未開過葷,自然不知道男女之情該如何發酵,得耐心引導吶,萬一出什麼岔子,把衛姑娘嚇跑,那就糟了。
“王爺,欲速則不達,得先討衛姑娘的歡心。”
沈灝轉過頭,悶悶一句:“本王自有分寸。”
——
大奶奶把事情跟禾生一說,禾生本來是想拒絕的,只是大奶奶苦苦求了許久,並且還有衛林一起,她也就答應了下來。
當時帶路的是她,衛老爺和大奶奶既然這麼擔心得罪沈灝,她寄人籬下,忍氣吞聲道個歉幫個忙,也是理所應當。
雖然,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爲何要道歉。
禾生特意囑咐衛林,讓她千萬要跟自己一塊。衛林一聽要去郊遊,當即樂開了花。
沈灝推掉了所有的應酬,策馬而來。他事先不知道禾生回來,故此只帶了裴良一人。
待到了目的地,在柳樹下聚集的一羣人中,一眼望見帶煙紫色帷帽的禾生,當即一愣。
她穿月色的襖裙,與身邊人低頭說笑,笑起來身子一顫一顫的,彷彿是枝頭盛開落蒂的花朵,嬌柔靈動。
他看着她,彷彿渴望已久的旅人,迫不及待想要品嚐甘霖。
禾生注意到遠處牽馬而來的沈灝,他邁着長腿,每一步跨得優雅又自在,風吹過他的肩頭,掀起衣袂飛揚。
禾生往後一挪,不動聲色地躲到衛林身後,正好擋住沈灝的視線。
衛有光上前招呼,“貴人,今日風和日麗,正適合踏青。衛某帶了堂侄女和女兒一塊出門,您不介意吧?”
蘇杭一帶,民風開朗,女子出門自由,沒有北方那麼多禮節桎梏。
沈灝點頭,鞠禮:“得兩位閨秀同行,是沈某榮幸。還有一事,衛老爺不必再稱呼貴人,只喚我沈灝便可。”
衛有光哈着笑,“好的,沈公子。”
他們選的地方有山有水,湛藍湖泊旁空出來一小塊平原,順着地平線往上看,半山腰的地方開滿桃花,現已初夏,掉落一地的粉色花瓣摻雜在風中,偶爾被吹到湖中,點綴寧靜的湖面。
席地而坐,中間擺好古琴、酒以及詩卷。衛有光斟酒敬道:“既是踏青,自當盡興而歸,衛某獻醜撫一曲《九鳴》。”
沈灝接了酒,做出請的手勢,衛有光揮袖撫琴。
禾生聽着琴,雖欣賞不了其中奧妙,但還是跟着衛林搖頭晃腦地跟着曲調表示欣賞。
一曲畢,沈灝偷偷望向禾生,見她“如癡如醉”地陷在餘音之中,於是也要了琴,準備撫一曲高難度的《詠歌》。
他今日着紗衣,頭髮束之玉冠,低頭撫琴的模樣,似仙風道骨一般清傲,周圍人久久不能移開眼神,耳朵和眼睛同時沉淪。
曲終,沈灝很滿意自己的表現,餘光掃過禾生,瞥見她捂着嘴打哈欠,面帶睏意。
沈灝一滯。
他伸手拿起詩卷,對衛有光說:“衛老爺,良辰美景,我們來作詩?”
衛有光連忙應道,立馬投入詩人的角色。
沈灝開了頭,做了首七言絕句,衛有光連連稱好。
沈灝掃向禾生,這一次,她的臉上沒了睏意,取而代之的是呆滯的眼神。
沈灝嘴角一抽,迅速掩蓋好自己的挫敗情緒,對衛有光笑道:“衛老爺才思如涌,想必府上的兩位閨秀也是才華滿腹,何不一起作詩?”
待她作完詩,他便狠誇一頓,想必這樣一來,她也高興。
衛有光信心滿滿,衛林雖然性子活潑,但從小有女夫子教導,作首詩小菜一碟。至於禾生嘛,她是大府出來的姑娘,肯定不會比衛林差。
衛林很快有了詩句。
輪到禾生時,她正在神遊,根本沒聽到剛剛沈灝說了什麼。忽見衆人齊齊看着她,一怔,有些不知所措。
衛林暗暗地拍她一下,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該你作詩了。”
作詩?她不會啊!
禾生尷尬直言:“琴棋書畫我俱不會。”她看了眼衛有光,見他極力暗示些什麼,又補充道:“但沈公子的琴和詩是極好的。”
沈灝挑了挑眉,這句明顯敷衍的奉承之言,聽在耳裡,卻也不難受。只是有些懊惱,早知她不通詩文,就不該提出,現在弄巧成拙,反倒難堪。
爲了緩解尷尬氣氛,衛有光出言:“此處湖畔盛產鱸魚,要不我們釣魚?”
衛林嘟嘴一句:“釣魚怪悶的。”
當即遭到衛有光犀利眼刀一枚。
沈灝看了看禾生,見她又恢復了昏昏欲睡的神態,想要補救方纔的冒失之舉,遂道:“單單釣魚確實悶,不如我們分組比賽,比誰釣的魚多,輸者則要負責烤魚。”
衆人言好,紛紛猜拳分組。
禾生回過神,已經被分到沈灝一組,相應的還有裴良。爲了確保公平,兩組分別駐點在湖畔兩頭。提桶臨走前,衛有光把禾生叫到一邊,千叮嚀萬囑咐,讓她找機會向沈灝道個歉。
禾生欲哭無淚,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點點頭答應了。
裴良故意提桶跑到較遠的地方,禾生望了望周圍,準備選個好地方。
沈灝盤腿而坐,拍了拍旁邊的位子,聲音清亮:“坐這。”
禾生猶豫幾秒,在他旁邊坐下,故意將席子鋪遠點。
“會釣魚嗎?”
禾生回道:“不會。”
“那我教你。”
“不……不用……”禾生擺手,話未說完,沈灝已起身走來,衣料窸窣,他挨着坐下。
一下子靠這麼近,禾生下意識往旁躲,卻被釣魚竿擋住去路,回頭看見沈灝一臉清冷神態,“我一定能教會你。”
禾生怔了怔,這人……忽然一下變得好認真好正經。
沈灝將魚竿塞到禾生手裡,打開裝魚餌的木盒,目光觸及扭捏的蚯蚓,眉頭緊鎖,有些發愁。
禾生順着他的視線看去,結合他臉上的嫌棄表情,當即明白過來。想來平時釣魚自然有人爲他穿魚餌,根本不用親自動手。
“我來。”話畢,她伸手掏出一條蚯蚓,問:“這個往哪放?”
沈灝剛想出言阻止,就見她抓了條蟲子湊到跟前,又長又醜的蚯蚓在眼前扭來扭去,他想伸手去奪的慾望瞬間消失,扭過頭指着魚竿最前端:“放到鐵鉤上。”
禾生把上好魚餌的竿遞給他,問:“然後呢?”
沈灝一一說明,待解說完釣魚步驟,禾生靜握着魚竿,全神貫注地盯着水面。
禾生看魚,沈灝看她。
明明涼爽的風吹在身上,他卻覺得燥熱難耐。
水面有了波瀾,禾生釣上來一條活潑亂跳的大魚。她蹲下身想將魚抓到桶裡,滑溜的魚卻從手裡鑽走,怎麼也逮不住。
忽地一雙大手覆了上來,手心燙熱地灼燒着禾生的手背,蓋着她的手和魚。
禾生跳起,手裡的魚灑掉,啾地一下回歸湖水。
果然是登徒浪子!
她羞憤地收拾好木桶和席子,準備往另一邊去,走前想起衛有林的交待,狠狠一句:“我堂叔怕得罪你,讓我給你道個歉,上次帶路,恐有冒犯之舉,還請海諒!”
最後四個字幾乎是咬牙切齒般說出,她跺着腳,往前奔去,心裡將沈灝罵了數十遍,若仔細聽,便能聽到她說的是“僞君子”三字。
沈灝呆坐,盯着手心,久久不能回神。
他怎麼,就又讓她討厭了?
衛有光和衛林在湖的另一邊,中間有長長的樹枝隔開視野,根本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禾生往那邊跑着,忽地被裴良擋住去路。
她沒好氣地看着裴良。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他家少爺這般輕浮,想必貼身侍從也不是什麼好貨。
裴良一直密切關注沈灝那邊的情況,先是賠禮,再是勸說,禾生無論如何也不聽,萬般無奈,裴良嘆氣:“姑娘請跟我來。”
禾生站着不動。
裴良只好將人喊到跟前,當着禾生的面,對三位臨時借來的郊遊姑娘道:“前面那位坐着穿白衣的便是我家公子,你們只需找個理由,假裝不小心碰到他即可。”
裴良掏出三錠金裸,一一遞過去。
姑娘們本是結伴郊遊,方纔被裴良喊住,蘇杭男女不設大防,借郊遊之名結姻緣的大有人在,見目標是個俊逸的貴公子,當即答應。
裴良拉過禾生,躲在樹後,“衛姑娘,請看。”
第一位出動的黃衣姑娘假裝摔倒,正好倒在沈灝身邊,伸手欲讓他扶一把。
哪想沈灝只是淡淡地皺了皺眉,撇過頭直接忽視。
黃衣姑娘索性直接抱住沈灝的腿。
沈灝被抱了腿之後,忽地捂住胸口乾嘔。
黃衣姑娘退場。
裴良提醒禾生:“衛姑娘,不要眨眼。”
第二位紅衣姑娘接着上。
這次,紅衣姑娘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衝上去抓住沈灝的手臂。
沈灝吐得更厲害。
裴良毫不留情,繼續指揮第三位姑娘勇往直前。回頭對禾生說:“衛姑娘,實不相瞞,我家公子之所以對你這般輕浮,是有原因的。他從小身患隱疾,凡被女子碰到,都會產生噁心乾嘔的症狀,就連他生身母親也不能近身。”
禾生皺眉,聽着確實挺可憐的,只是,他的病與她有何干系?
裴良繼續道:“直到那天在路上遇到了衛姑娘,公子突然發現,他與你接觸時,並未覺得不適。衛姑娘,你是這麼多年來,我家公子唯一可以靠近的女子。”
禾生回想與他接觸種種,他每一次的輕浮似乎變得有理可循。“你跟我說這些,想做甚?”她又不傻,不管有沒有病,他舉止輕浮是事實。
裴良:“公子第一次遇見可以接觸的女子,難免衝動了些,他對衛姑娘沒有惡意,只是好奇了些。畢竟,因爲這個病,他許久都未曾與任何女性親屬親近,包括他的母親。我之所以說這些,並非想讓姑娘做什麼,只是不希望姑娘誤會公子。”
禾生抿嘴。
不能與家人親近,看得到卻無法觸摸,肯定很讓人煎熬。
就像她和她的家人,相隔萬里,明知道爹孃爲她的事操碎了心,她卻什麼都做不了。對於沈灝而言,他無法親近自己的孃親,那種無奈和痛楚,應該是要超她百倍的。
她忽然有點理解沈灝了。
禾生低頭,“無論怎樣,男女授受不親,煩請轉告你家公子,以後讓他注意點。”
裴良連連賠笑應下。
那邊,第三位姑娘完成任務之後,忽地聽見沈灝悲壯而壓抑的聲音,明顯憤怒到了極點:“裴良,你給我滾出來!”
禾生跑開,臨走前笑道:“看你家公子吐成那副模樣,快扶回去診治吧。”
裴良點頭,大義凜然地轉身,準備直面滿身殺氣的沈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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