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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京城的燈市,是出了名的熱鬧繁華。

曾有人說,若想一攬望京盛景,於正月十五元宵節登高凌霄閣即可窺探一二。

凌霄閣立於城北東南,直聳入天,憑欄相看,底下燈火簇簇,行人來往,密密麻麻,全是躥涌人頭。

三殿下沈茂攜府中姬妾於凌霄閣望景,喝酒興致正高時,轉頭問身邊人,“王大人呢?”

隨從答:“王大人到街上逛燈市去了。”

沈茂眯起眼,拿起長嘴酒壺,自斟一杯,烈酒入口,淺酌微辣。他又問:“可曾派護衛跟着?”

隨從一怔,惶恐道:“本來是要派的,但王大人不讓。”

沈茂聽起來有些生氣,橫眉一瞪:“他說不讓就不讓,到底誰是你主子?快派人跟上去!”

隨從趕緊領命。

沈茂有些頭疼,隨手擲下酒杯,按按太陽穴。這個病秧子,身子虛成那樣,還要往街上去。街上人多,鬧起什麼事情來,他一碰就倒,屆時人踩人的,幾腳就可將他踏死。

如今朝政這般要緊的時候,可得好好護着他。沈茂想着自己患得患失的心境,忽地就笑了,旁邊姬妾大着膽子搭話:“王爺這是有開心事?”

沈茂素日不喜歡旁人兀自揣測他的心思,別的姬妾都在等着看笑話。沒想到今日沈茂心情好,難得沒有發作,反而勾了笑問她:“我問你,你在家爲閨女時,你爹孃待你,是如何?”

姬妾答:“妾家爹孃,比不得京中權貴,小門小戶的,若妾聽話時,自是百般疼愛,妾偶有頑皮之時,便是恨得牙癢癢。”

沈茂頷首一笑,伸手拍拍她的額頭,“今晚你伺候爺。”

姬妾喜不自禁,連忙謝恩。

沈茂背過手去,俯瞰底下華燈繁景,臉上掛着的笑越發明顯。

像衛錦之那個臭脾氣,換做別人,誰受得了?過度自負又清高,牙尖嘴利得理不饒人,要不是念在一起長大的情分,將他當兒子一樣在疼,只怕早就想着將他掐死數萬遍了。

想着想着,沈茂忽地念起子嗣問題來,倘若以後有了孩子,他一定會是個好父親。

畢竟,能將衛錦之這樣的人哄好,足以窺見,他的耐心不是一般得好。

沈茂不放心,又出聲將走到一半的隨從喚回來,吩咐:“好好護好你家王主子,若是有個什麼閃失,本王要你腦袋。”

禾生在個燈籠鋪子前停下來,指着外面懸線而掛的鯉魚燈籠問,“老闆,這個怎麼賣?”

剛問完,想起自己身上沒有帶銀兩。習慣了身邊奴僕相隨,且鮮少出街,難得有要她自己攜銀兩的時候。不等老闆回答,禾生又問:“老闆,能賒賬嗎?”

老闆努努嘴,這小姑娘看着模樣挺好,腦子怎麼不清醒,燈市若興賒賬,誰還能掙錢?“不賒。”

禾生懨懨地重新戴上面具走開了。

一路走,想着方纔沒能買下的鯉魚燈籠,心裡癢癢的。並不是因爲那燈籠有多好看,可能是覺得沒能到手,一分遺憾作祟,這纔想着念着。

兩隻眼睛露在外面,股溜溜地朝街邊看,好吃的好玩的,下意識想要去買,卻因身上無錢兩,只能幹看着。

這時候就有點後悔了。不該甩掉那些護衛的,好歹還有人拿銀子付賬。現在好了,什麼都做不成,白瞎一通熱鬧。

燈鋪老闆剛一轉身,聽見身後傳來個清朗的聲音:“取下那個鯉魚燈籠,我要了。”

燈籠老闆一看,是個戴無臉面具的頎長男子,氣質文文秀秀的。趕忙取了來,拿了銀子準備換零,剛找齊,掉頭一看,人早走了。

老闆掂掂手上的零碎銀兩,嘿,分量還不輕,碰上個有錢的主了!

衛錦之提着燈籠,隔着三五個人,步伐緩慢,跟在禾生後頭。

街上人很多,他不敢移開視線,生怕一個不留神,就看丟了她。

她走走停停的,臉上掛了個桃花面具,看不到神情,只能通過她的肢體動作來判斷心情好壞。

雲吞小鋪前停了數秒,奶酪果子鋪前停了數秒,木偶鋪子前停了數秒,衛錦之暗自記下,沿着她停留過的路徑,一一買下她看過問過的物什。

往前探,她停在了燈謎臺前,許是想猜燈謎。

衛錦之喘一口氣,雙手提滿東西,再無空餘多拎一件。燈謎臺周圍都是人,他才恍神一秒,擡頭再去看時,已不見她的身影。

“是青蛙!”

忽地聽見她的聲音自左前方傳來,想來是在與別人爭燈謎謎底。

衛錦之擠在人羣中,腳步艱難地往前挪,眼見着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她忽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看過來,衛錦之一慌,身後不知被誰擠了一下,沒站穩,雙臂一劃,直直朝前跌去。

他手裡東西拿得多,原本站在他前方的人生怕被砸到,紛紛都躲開,禾生猜得正開心,來不及反應,只聽得旁人一聲喊,擡眸一望,有什麼東西直面而來。

她只愣了一秒,便被潑了一身的雲吞麪,蔥花和湯汁順着衣角往下滴,脖領處略開的衣領夾了一顆鹽漬青果。

跟着衛錦之的隨從見勢就要上前扶,剛到跟前,便被衛錦之察覺,他及時制止,一個眼神,勒令他們上前。

支撐着從地上爬起來,衛錦之難爲情地往前走兩步,看了看僵在原地的禾生,不看還好,一看就徹底懵了。

她渾身上下就透着狼狽二字,別的再也沒有了。

爲了緩解尷尬,衛錦之咳了咳,想不出該以怎樣的開場白來致歉。手裡提的東西本來就是爲她買的,現在可好,直接全摔人身上,給都不用給了。

他下意識去掏巾帕,忽地想起懷裡揣着的巾帕,是她所繡。一遲疑,從袖子裡抽出手,兩手空空,作揖道,直接道:“小生有罪,唐突佳人了。”

這哪叫唐突,分明是有仇。禾生欲哭無淚地理了理衣裙,沾着一身湯汁,再好的心情也被攪得全無,燈謎也不想猜了,準備直接找姚晏回府。

衛錦之急忙跟上去,瞥見地上掉落的鯉魚燈籠尚且完好,提了燈籠便遞到她跟前。

“我並無惡意,姑娘若不嫌棄,這個燈籠權當賠罪了。”他急慌慌的,因爲自己的過錯,而讓她這般狼狽,萬千智謀,此刻卻想不出半點法子。

怕被她認出來,又怕她愈發覺得丟臉,總歸是他的不是,毀了她逛街的好心情。

禾生掏了巾帕擦衣裳,索性臉上頭髮上沒沾到,回府後迅速換件衣裳,王爺倒也看不出來。

衛錦之急急地望她,她心裡急急地想着莫讓沈灝發覺,根本沒看他,只一味地擺手,嘴上說着“算了。”

她重新走回大道,朝安家的方向去。衛錦之提着燈籠追她,問:“姑娘,燈籠還要不要了?”

禾生回頭,對於這個莫名其妙跑出來潑了她一身雲吞麪的人,沒有什麼好感。轉念想想,卻又覺得不能怪人家,燈謎臺周圍的人確實多,一個沒站住摔倒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能不是故意的,只是她倒黴而已。

視線觸及燈籠,驚訝地發現是鯉魚燈籠,和她方纔看中的貌似一模一樣?

倒真是巧。被潑了雲吞麪,換來了想要的鯉魚燈籠。

他傻傻站着,望見她沉默許久,伸出一截子皓腕,“那我就收下了。”

衛錦之內心欣喜若狂。出於本能,他繃着臉,後來發現自己戴着面具,便勾嘴由衷笑了笑。

她接過了燈籠,左右打量,抖了抖燈杆,聲音透着少女的稚嫩:“走了哦。”

衛錦之作揖:“姑娘慢走。”再也沒有理由跟上去,只得默默地看着她離開。

她許是很喜歡那盞燈,左手提着換右手提,擡起在風中晃了晃,腳步輕盈得似翩翩起舞的蝴蝶。衛錦之癡癡地望着,心想這樣也好,好歹她沒有生氣,還收下了他的燈籠。

喧囂的夜晚,迎面而來的風,透着雨雪消融後的寒意,人聲鼎沸,將這一抹子冷風躁得消失匿跡。

她走出沒幾步,前頭人羣涌動,像是發生了什麼事,恍恍惚惚聽見有人在喊:“圓盤燈籠墜了,砸死人啦!”

動亂正好是從他們方纔過來的地方開始,是她停留過的燈謎臺。後面的人一亂,前面的人不知所以然,一個勁得往前跑,緊接着所有人都開始往前跑,人羣亂作一團。

她走的方向正好是與人羣聳動的方向相悖,只要被人推一把倒在地上,被踩上十幾腳是免不了的。

禾生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她第一時間抱住了頭。來不及躲開,眼見着就要淹沒在人羣中,忽地有人伸來一把手,嚴嚴實實地將她護在臂膀下。

禾生擡頭一看,是方纔的男子。

衛錦之一面以自己的身體爲遮擋,艱難地夾着她轉了方向。不遠處沈茂派出的隨從急慌慌地想要上前,卻被人羣衝散了,無論如何也靠近不了。

衛錦之掩了眸子,慶幸那些人跟不上來。否則,他又該如何解釋。像現在這樣就好,對於她而言,他願意做一個完全陌生的路人。

不會生疑,也就無需過多的解釋。

人潮動盪,他身子本就弱弱的,加上要護着她,剛要從道路中央擠出來,就差那麼一點,就能到轉角的弄堂裡避避。

關鍵時候,卻還是跌了腳。

一摔跤不要緊,要緊的是後面不管不顧往前衝的人。

她被壓在身下,以被強迫的姿勢蜷縮着身子,他拽住她的力氣極大,彷彿生怕她因爲掙扎而探出手去。頂上一個又一個人急急奔跑,根本沒有人會留意到路上是不是摔了人。

摔倒的時候,他正好壓在她身上,用身體做擋,背上捱了好幾腳,她卻一點都沒傷着。

費盡力氣忍着痛將她扶起,兩人脫離了人潮,倒在小巷子裡,大口地喘氣,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她的面具已在方纔的慌亂中早就掉了,而他卻始終戴着那輪無臉面具,最危險的時候也不忘將面具戴好,像是刻意隱瞞自己的相貌似的。

禾生疑惑地盯着他,觸及他後肩背的灰塵腳印,訝然轉到他背後,數清了上面足足有十幾個腳印,不由得捂嘴喊了聲:“天吶,公子,你還好吧?我陪你去看大夫可好?”

他本想說沒事,話到嘴邊,氣息從咽喉裡擠出來,嗆得慌。止不住地大咳。

以他的身子,一腳都難以承受,更何況被人實打實地踩了那麼多腳。心肺肝都要被踩出來了,身體內火辣辣地燒得慌。

不想讓她看見自己虛弱咳嗽的樣子,轉過身,剛一扭動後背,渾身上下跟斷層了似的,痛得已經沒有知覺,不聽使喚。

禾生在一旁急得跺腳,“你忍着點,我現在就去找大夫。”

外面那麼亂,他哪敢讓她亂跑。忍着劇痛伸出手臂攫住她的衣角,嗓子裡滿是血腥味:“站住!”

禾生不動了,呆呆地看他。

衛錦之支撐着快要散架的身子站起來,穩住自己的語氣,儘可能平靜地說:“我沒事,你一個女孩子家,不宜在外久留,我送你回去罷。”

禾生皺眉,“可是你的身體……”

衛錦之語氣強硬:“沒有可是,說了送你回去便送你回去。”

他一意孤絕,禾生不好再勸,說要自己回去,卻被他攔了回來。

念着他剛纔救了自己,且是一番好意,禾生只得順從,也不想着去安家找姚晏了,指了平陵王府的路。

一路上走得膽戰心驚,禾生時不時就停下來問他“身體可還好?”衛錦之不理她,因爲光是裝出沒事人的樣子已經用掉所有精力,根本沒有力氣說話。

到了府門口,禾生同他講:“不知公子家住何方,改日我定登門致謝。”

他揮揮手,雲淡風輕地說不用,轉身便走了。

禾生站在大門前,心裡好奇,這人望見她往平陵王府走也不問一聲,難道是哪家達官貴人麼?

正想着,身後涌出一堆人,翠玉爲首,帶着丫鬟侍女將她團團圍住,就差沒哭天喊地了。

“王妃,快進去吧,王爺可要急壞了!”

原來自她和姚晏將護衛甩掉以後,街上又發生了大燈墜亂砸人的事,沈灝聽說後,帶了侍衛便上找人去了。找了幾圈,街上人實在太多,沒找着,回了府氣急敗壞,只因姚父姚母在,這才忍着沒發作。

禾生吐吐舌,悄悄問翠玉,“王爺面色如何?”

翠玉搖頭,“不太好,您自己進去瞧瞧便是。”

禾生深呼一口氣,咳咳,總覺得有點……怕怕的……

府門外,衛錦之見她進了府,放下心,一直強裝出來的鎮定自若在此刻瓦解,本想走遠一點,卻終是忍不住身體洶涌而來的痛楚。捂住胸口,取下面具,哇啦啦地往外吐血。

隨從已經跟了上來,及時將他扶住,攙着往回走。衛錦之被扶駕着,不忘讓人替他將面具戴好。

小心駛得萬年船,若是被人瞧見他送她回來,定是要疑心的。

他沒什麼精神,趿拉着腦袋往地上看,一雙精緻的雲頭鞋映入眼簾。

宋瑤站在他跟前,眼裡有淚,蒙着水霧的眸子,透出百般疑惑以及……悲慟。

她定是什麼都看見了。

衛錦之嘆口氣,取下了才戴好的面具,與她對立而站,什麼都沒說,只默默地看着她。

該來的遲早會來,棋子也有棋子的尊嚴。只是、她察覺得太早了些,竟有些讓他猝不及防。

她出聲喊他,語氣中有一絲僥倖,“臨陽哥哥……”

他的聲音有些冰冷,平靜得像是沒有任何波瀾的寒湖:“阿瑤,你是個聰慧的女子。”

宋瑤咬緊牙關,忍着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禾生躡手躡腳地進了內殿,想着先換了沾滿污漬的衣裳,然後再去見他,這樣可以少被他說教一陣。

他卻早在榻上坐着了。

禾生下意識往外逃,他一聲喝住:“準備往哪去?”

禾生嚥了咽,返過去哄他,一臉天真無辜的神情,拉他衣袖,劈頭就是一句認錯:“夫君,我知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沈灝瞄着目光看過來,絲毫不爲所動,“禁足一個月。”冷血無情地補充道:“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禾生“啊”一聲,想要再央求他,話未開口,便被他指着衣裳上的污漬問:“這都是些什麼,怎麼還沾了湯汁,轉過身去,我瞧瞧你後背上還沾了什麼?”

能沾什麼,土唄!禾生乖乖扭過去,解釋:“沒傷着。”

沈灝揚手往她臀上一抽,“都脫了,爲夫要好好檢查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