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上,幸福與坎坷總是並肩而行,前一秒或許還在笑,下一秒,卻有可能承受暴風驟雨的洗禮,即便你已經做好了準備,可是當現實來臨,當它以最殘酷的面容呈現在你面前的時候,還是會讓你在心痛如絞中,選擇妥協。
十二月二十日,離元旦之約,僅餘十一日,莫驕陽坐在辦公室裡正在聽謝朗彙報工作,放在辦公桌上的手機嗡嗡的響了起來,來電顯示的名字是老爺子。
莫驕陽有一瞬間的沉凝,抗拒、抵禦的情緒同時迸發,目光看着電話,深邃而幽寂。
他一直垂着眼睛,敲擊着指尖,仿似還在認真聽着謝朗說話,其實大腦裡的思緒早就飄到了別的地方。
“莫書記?”謝朗又說了一會兒,才感覺到了莫驕陽的心不在蔫,心下猜測着,是不是剛纔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有莫書記不滿意的地方。
眼看着又要到元旦了,因着前兩年帝豪大廈的意外起火的事兒,這兩年元旦,市委和市政府都會三令五申的對防火,防風預案提早起動,還有安全隱患排查,這些都是在進入十二月的時候,各個單位就已經協同進行了,剛剛他彙報的,就是這二十天的成果,依着報告來看,今年元旦應該又能安安穩穩的過了。
只是謝朗想着,莫書記考慮的可能比他全面,或許是報告哪裡有了疏漏也未可知。
莫驕陽一個恍神,感覺辦公室裡沒人說話了,才擡頭看了一眼謝朗,只是他一慣善於掩藏情緒,所以只這般偏頭一看,並未被謝朗看出任何端倪。
謝朗等了一會兒,沒從莫書記的眼神裡看出什麼信息,想了想,把報告放到了莫書記的辦公桌上,請示道:“莫書記你看,這些都是各個單位的檢查成果,要是沒問題,我就給他們批示了?”
莫驕陽目光淡睞,似有若無的瞟過那些a4紙上的正楷體,輕嗯了一聲,算是回覆了謝朗的請示。
“那,莫書記,我先出去了。”
謝朗把桌上的文件重新拿了起來,心裡想着莫書記剛剛有個來電未接,可能是他在這兒不方便,與莫驕陽打了招呼,轉身出去的時候,還細心的把辦公室的門帶上。
莫驕陽等到辦公室的門被關上時,才向後一靠,蹺起了二郎腿,任由腳尖毫無節奏的輕晃着。
諱莫如深的目光緊緊的盯着辦公桌上的電話,不知道是在等待,還是在較力?
這個時候,他已經忘了,剛纔打電話過來的老人,是他的爺爺,人小到大最尊敬,最愛重的人。
這個時候,他腦子裡繃起的那根弦,又重新加緊了發條,只要再多擰一扣,就可能讓這根弦繃裂。
只是以他的性子,即便是力不敵,也會自損八百,殺敵一千,拼個置之死地而後生。
眼潭幽深,裡面蘊藏着無數的暗涌與風暴,心裡默默的算計着,自從上次老爺子生病住院之後,他們有多長時間沒打過電話了?
三個月,三個月的時間沒給對方打過電話,即便他關心老爺子的身體,也只會打家裡的坐機,每次接起電話的,要麼是賈美雲,要麼就是無人接聽,等到賈美雲什麼時候回來,會重新打給他,是用坐機,而不是手機。
三個月,這期間凌晨給老爺子寄了一份他結紮的病例,老爺子只給凌晨打過一個電話,卻沒有給他打一個電話責問。
莫驕陽在等,其實他一直都在等,只不過心裡又隱隱有份期盼,期盼着時間能夠無限的拉長,期盼着老爺子能對杜若寬容一些,可是,終究也只是期盼。
神思間忽然想到了那個自以爲躲在暗地裡興風作浪的人,莫不是,又用了什麼卑劣的手段,逼的老爺子不再隱忍了?
眸心一凝,空氣頓結,身體裡被圈困已久的戾氣正在咆哮而出,整間辦公室裡,似乎都漫延着血腥的味道。
二十分鐘之後,上午的十點十五分,電話再次嗡嗡的響了起來,傾身向前,卻發現來電顯示的名字,已經換成了凌晨。
莫驕陽眉頭一蹙,似乎這個時候不應該把老爺子剛纔的電話,和凌晨這通電話聯繫在一起,可是直覺,一種直覺,凌晨這通電話,必定與老爺子相關。
等了五分鐘,在第一遍來電音樂響過之後,沒有急着接起,中間只停頓了兩秒,第二遍音樂就響了起來,莫驕陽在心裡倒數,五、四、三、二,掐着最後一聲震動,按下了接聽按鈕。
“喂,驕陽,你還在開會嗎?”
“嗯。”
凌晨的先發制人,讓莫驕陽隱隱猜到了什麼,只是有些突然,神色一凜,那一聲輕嗯,有些敷衍的味道,仿似這邊正進入會議的高峰階段,接電話已經不合時宜,要是再講話,那就顯得太不尊重別人了。
凌晨心下悄悄的呼了口氣,然後擰着臉看了一眼茶坐上,正在那兒閒適煮茶的老人,咧嘴一笑,指着電話說道:“莫爺爺,你看,我就說吧,這小子一準是開會,剛纔啊,電話沒在身上,這是秘書剛剛送過來的。”
莫偉天撩了一下眼皮,似笑非笑的睨了凌晨一眼,然後在凌晨還欲張口說什麼的時候,又重新垂下了眼皮,閉上眼睛沉醉在嫋嫋茶香中。
凌晨咧開的嘴角一抽,他剛剛從老爺子的眼裡看出了什麼?
那眼神,怕是在說,凌小子,就你這點心眼兒,都是爺爺早八百年玩剩下的。
後悔如潮水般洶涌而至,他怎麼就一時犯懶,昨天沒帶人出差呢,就算沒帶人出差,也沒必要把工作做的這麼勤快,沒事兒跑出來視察業務幹什麼,瞧瞧,被老爺子堵了個正着,真他媽成了送到嘴邊的肉了。
只是莫爺爺,你是親爺爺,你都這麼多歲數了,出個門就算不帶三、五個保鏢,可好歹有個跟班成嗎?
就這麼來無影,去無蹤的出現在s市,也不怕回頭b市那邊找不着人,再雞飛狗跳的?
電話也打了,該交待的也交待了,凌晨按了掛斷鍵,然後腆着臉湊到了老爺子跟前,臉皮厚的像之前沒被罵過一般,笑道:“今兒小子我有福了,能喝到莫爺爺親手煮的茶,回頭我可得拍張照留個念,等將來你老人家洪福齊天的時候,我也學着那些狐假虎威的富二代,把跟你老人家的合影照一裱,掛滿淩氏旗下的各個產業,到時候,就算你老人家不在s市住了,憑着這張照片,我也能在這s市一直橫着走下去。”
莫偉天輕笑一聲,原本微胖的體型,現在到顯得有些瘦削了,臉上的褶子也比原來多了一些,尤其眼角和腮邊,一笑,都有溝壑了。
只是他似乎對這些並不在意,在骨瓷茶杯裡爲自己倒了一杯茶,淺飲一口,比起吃喝,到像是更喜歡沖茶的過程和品茶的韻味。
待茶香在口中回甘,那股味道漸漸散去之時,莫偉天才不緊不慢的開口,“你小子到是野心不小,早幾年,圍着我叫的比親爺爺還親,背地裡,我聽人家說,你們家那老頭子還吃過我的醋呢,可是現在一想,也不過是幾年間的事兒吧,你小子找到了更大、更硬的靠山,不再需要爺爺了,也對,爺爺也是老了,沒什麼用了,你小子就在爺爺面前學會了敷衍、搪塞、糊弄,估計等回頭我百年的時候,你小子爲了應個景,不落人口實,送我一程,怕也是用報紙糊弄吧?”
莫偉天這話,半真半假,臉上一直笑的慈藹和睦,就像是在跟親孫子開無傷大雅的玩笑一般,可是越往後聽,越會讓人心下發顫,發寒。
凌晨瞳仁一縮,臉上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有些維持不下去了,可一向油嘴慣了,這會兒硬是能把這張笑臉撐住,扯着嗓子撒嬌道:“莫爺爺這話,是往凌小子的心口上扎刀子嗎?凌小子從小最佩服的就是莫爺爺,這麼些年,莫爺爺對凌小子也是當親孫子一樣的護着,要是沒有莫爺爺,凌家哪來這麼大的基業。
凌小子自來就知道莫爺爺不喜歡聽那些阿諛奉承的話,什麼時候凌小子在莫爺爺面前,都是以一顆最真的心相對,無論心裡遇到了什麼難事兒,就算是跟家裡人不說,可也不會瞞着莫爺爺,凌小子對莫爺爺,可真是一片冰心在玉壺啊!”
凌晨說的一副聲淚俱下的腔調,可臉上的表情還維持着剛纔那副笑臉,只不過眼裡的光,很真摯,一副任爾風吹雨打,我自巍然不動的樣子。
只不過與面上不同的是,此時心下,翻江倒海,他差不多從記事兒起就在莫偉天跟前嬉笑着長大,光着屁股就被莫偉天抱過,他不能說有多瞭解這個老人,可絕對能區分出,這個老人嘴裡說出來的話,什麼是玩笑,什麼是警告。
這會兒,莫偉天在警告他,那個所謂更硬的靠山,是莫驕陽,老爺子這是打算在杜若的事情上,讓他分清立場了。
本來是人家內部的家務事兒,輪不到他一個姓凌的插手,可是因爲這件事兒一開始就有了他的影子,所以老爺子這句警告,無疑是把之前一直壓在手裡沒攤出來的東西準備攤到桌面上來了。
莫偉天淡睨着凌晨,似乎沒看出他心裡的翻江倒海,只把手裡的骨瓷茶杯遞了過去,示意他再爲自己斟上,看着棕黃色的液體在茶杯裡輕漾,呵呵笑道:“好,莫爺爺就知道,這麼多年,沒白疼你。”
呃――
凌晨笑容一滯,一絲冷氣,由腳心躥升,身體裡的熱量太過薄弱,在強大的冰寒之氣面前,還沒來得及阻擋,就潰不成軍,周身的血管正在變冷、變僵、變硬,直抵心口的位置,很快就形成了一道冰柱,即便一個輕淺的呼吸,都感覺到那裡被寒氣包裹,如果再反抗,寒氣凝結,連呼吸都變成了奢望。
壓抑,透不過呼吸的壓抑……
掙扎,無力卻想翻天的掙扎……
大腦被冰寒之氣凍的直打哆嗦,可是有些記憶,那些幼時不在意的話,卻像警鐘一般重新敲響。
他聽到大院裡的一位老副官曾這樣形容過莫偉天,慈眉善目,溫親敦雅,那只是他樂於展在人前的模樣,可私下裡,一個能讓寂寂無名的莫家,在衆多功勳中崛起,屹立不倒,又豈是溫親敦雅就能夠做到的?
一朝大廈起,一時大廈落,於這個老人而言,也不過是翻手覆手間罷了。
“凌小子,我估算着,驕陽怕是也到了,你去電梯口去迎迎他吧,順便叫點茶點進來,飯就不吃了,人到了歲數,胃口不好,早上吃了,中午就不想吃了,等到晚上一塊吃,一天兩餐,足夠應付五臟廟嘍。”
雲淡風輕的語氣,仿似剛纔的步步緊逼,只是凌晨臆想出來的虛幻。
只是凌晨心下清楚,還有後背那因爲冷汗而層層倒豎的寒毛,都在提醒着他,這個老人,並不是放過他,而是先禮後兵。
如果他真再一意孤行,那麼,想必,他不介意讓凌家這幢大廈,也嚐嚐傾覆的滋味。
傾覆,這兩個字刺的凌晨心臟一縮,他曾經爲以的資本,此刻在莫偉天眼裡,似乎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
當他以爲自己和莫家堅不可摧時,莫偉天重新給了他上一課,什麼叫可棄。
呵呵――
看來,他到底還是疏忽了,像莫偉天這樣運籌帷幄的長者,又豈會只擺了他這麼一步棋,想來,他是被放在明面上吸引別人注意的棋子,而真正的暗棋,纔是莫家堅實的後盾吧?
凌晨沒有再遲疑的呆在屋子裡,他需要新鮮的空氣,沒有壓抑,自由的呼吸,他怕自己再多呆一秒,就有可能因爲自己的不自量力而被擊垮。
此時的心境,是如此的複雜,卻又如此的清醒,有深刻的領悟,也有濃濃的歉疚,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曾經的自負,是那樣的可笑……
摩根酒店,老爺子選在這兒並不奇怪,這裡的茶包古香古色的風韻一直讓老爺子讚賞有加。
莫驕陽在酒店門前停好車,坐在主駕上並不急於下來,而是散落着目光,看着酒店門前,佔滿了三、四排停車位的車輛,目光偶爾停留在某款別緻些的車型上,慢慢的研磨。
或黑,或紅,或白,或咖,各種顏色混雜其間,似乎,還是屬凌晨那輛,黃色的馬莎拉蒂更爲顯眼。
從儀表臺上拿過一盒開封有半個月的煙,裡面還剩下不到十顆,隨意的抽出一根,順便從煙盒裡拿出那個還算喜歡的zippo鍍鉻火機,看着藍色火苗像妖姬起舞般引燃絲絲白煙,用力的裹吸一口,再把菸圈緩緩吐出,待香菸燃至過半時,莫驕陽打開了車門,隨手一彈,便隱沒在方磚之中。
關門,下車,按中控,動作一氣呵氣。
莫驕陽兩手抄在羊絨大衣的兜裡,腳上精緻的手工意大利高定皮鞋,被擦拭的光可鑑人,此刻,清晰的倒映着它的主人臉上堅硬剛硬的線條。
電梯門打開的時候,一個門裡,一個門外,莫驕陽與凌晨眼光交匯間,也只點了個頭,擦肩而過。
凌晨兩手緊握成拳,咯吱咯吱的響聲在空曠的走廊裡響起,那樣的清晰,那樣的有力,卻又是那樣的虛無。
樓上樓上,觥籌交錯,只有這一層,靜謐的只餘呼吸與那握拳的動作。
莫驕陽腳下的步子,不急不緩的走着,與凌晨沒有任何的交流,可也在凌晨那樣的動作中,明瞭了什麼。
四十分鐘的時間,足夠茶香在包房裡漫延,推門而入的時候,整間包房的空氣,都變成了茶香織結的網,比鮫紗的還要頑固,有無孔不入之勢,滲進皮膚,從裡到外,束縛着你。
“來了,坐吧。”
莫偉天正在重新清洗茶具,就像對待新的客人,剛剛泡過的茶,怎麼能請新的客人喝,太不懂禮貌了。
似乎,這個時候,他也忘了,他們是爺孫。
三個多月未見,未隔着電波說過一句話,此時此刻,那個聲音入耳的時候,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厚,儒雅,只是他目光所看到的老人,怎麼會蒼老如此之多?
莫驕陽站立在門邊,不知道是被老人的樣子驚到了,還是因爲心裡的徘徊而躑躅了腳步?
莫偉天似乎感覺到了莫驕陽的打量,不在意的呵笑道:“是不是看爺爺老了,有些不敢相信了?”
那是一種看破生死,平淡度日的豁達心態,仿似別人的悲喜已經對他構不成影響一般。
“好了,坐下吧,咱們爺孫倆,有三個多月沒好好說話了吧,爺爺知道你忙,專程飛一趟過來,給你個驚喜,怎麼樣,有沒有被嚇到?”
莫偉天洗茶杯的手停了下來,擡起頭來看了一眼站在門口的莫驕陽,瞧着他眉目間的沉凝時,又是呵呵一笑,招着手道:“過來吧,爺爺眼睛花了,離這麼遠,看不清你的樣子了。”
心,一酸,那個滿頭雪頭,體態瘦削的老人,招着手,叫他,爺爺眼睛花了,這一刻,莫驕陽覺得,有一種徒刑正在凌遲着他的心臟。
“爺爺……”聲音出口,莫驕陽才發現,原來,酸的,何止是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