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偉天又嘆了口氣,似乎他今天每說一句話,都是用嘆氣開的頭,可每嘆一口氣,裡面涌起的情緒就越複雜,“杜若啊,爺爺是個惡人啊,爺爺腦子太古板了,爺爺總盼着,你跟驕陽能生個胖小子給爺爺抱着,讓爺爺閉上眼睛的時候,知道莫家有後啊!”
“爺爺……”杜若故作堅強的仰起了頭,讓自己的視線與莫偉天的視線相撞,勉力的撐起一抹笑,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是那樣的無力,“會有的。”
呵呵……
莫偉天用輕笑包容了杜若的自欺欺人,“杜若啊,你覺得在你和孩子之間,讓驕陽做個選擇,他,會選擇什麼?”
杜若心底一酸,連眼角都滲了水光,可是她不想讓水光流瀉,所以她把頭仰了起來,盡力把嘴角扯的更開一些,讓別人看起來,會以爲那是笑。
對於一個重症貧血的患者,懷孕,的確是強人所難了。
孩子與母親,擺在一個愛着她們的男人面前,這的確是一個艱難的選擇題,成功,那是老天眷顧,若是不成功呢?
作爲醫者,面對重症患者,醫生的職責,總會以患者的生命安全爲前提去勸慰着患者該如何去做,那麼作爲這個事件當中的知情人,杜若可以想像,在每一次檢查之後,莫驕陽看到這些數據,聽到魯大夫那些勸慰的話,又該是怎樣的心情。
她一直不明白,她和莫驕陽的身體既然都沒什麼問題了,爲什麼在不採取避孕措施的情況下,還沒有懷孕呢?
莫驕陽告訴她,順其自然,或許還是時機未到吧。
可是到了現在,看着這些真實的數據,她才知道,哪裡是時機未到,分明是她的身體懷孕有風險。
她不怪莫驕陽自作主張把這些東西藏起來不給她看,真的,一點也不怪,她知道莫驕陽一定是爲了她好,怕她看了這些東西心情不好,怕她有心裡負擔。
她甚至是心疼莫驕陽的,當他每次聽着大夫千篇一率的話,還要在她面前強顏歡笑,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當她每次跟他行魚水之歡,貼着他的胸膛一遍遍的祈求着想要孩子時,他的心情,又是什麼樣的?
那種滋味,她是有過體會的,可是她體會的時候,生活總有陽光照着她的,甚至奇蹟很快的在她身體裡發酵,微若顆粒的精子與卵子撞擊在一起,形成了一個細小的胚胎,那是屬於她們愛情的結晶,那個小生命在她肚子裡存在過,只是因爲她沒有保護好……
“杜若啊,爺爺老了,時間不多了,人上了歲數,總會有許多的變數,就像這病,說來就來,上次還說沒事兒,多注意保養就成了,可是這才三個多月,一百多天吧,爺爺就又進來了,不過好在,這次進來,爺爺還能醒着跟你說話,爺爺是怕,下次進來,如果爺爺醒不過來……”
“不會的,爺爺……”杜若慌亂的搖頭,她怎麼會在莫偉天的語氣裡,聽到慶幸呢?
她從來沒想過這個老人有一天會故去,她印象裡這個老人總是一副炯炯有神的樣子,和藹親切的注視着她們這些小輩,在她們生活迷茫,事業受挫的時候,他扮演着良師益友的角色。
不只一次,她從莫驕陽的口中聽到了對莫偉天的敬佩與愛重,那是跨越了祖孫之情,單純屬於男人對男人的崇拜。
她以爲,這樣的精神矍爍會一直存在在這個老人身上。
可是此時此刻,她從老人無力的笑容中,卻看到了他內心的蒼老,那種自然界的生老病死循環的規律似乎已經開始在這個老人身上留下了印跡,就如同他自己所說,這次他還能醒過來跟她說話,那麼下一次呢,誰也不知道在自然的不可抗力中,下一次又是怎麼樣的局面。
遺憾,是流露在莫偉天周身的氣息,這種氣息像是無聲的控訴,控訴她無法去了卻一個老人最後的願望,控訴她無形中成了一個家族傳承的阻礙。
這種帶着遺憾的控訴,與空氣中飄蕩的消毒水味融合到了一塊,很快形成了新的化學反應,那是一股更強大的化學力量,似乎阻擋在它們面前的病菌統統都要被消滅。
她覺得自己這會兒就像是那無力掙扎的病菌,在強大的化學藥劑下,除了選擇繳械,還是繳械。
可是繳械意味着什麼?
這個答案讓她的整顆心都絞痛了起來,目光在氤氳中變的模糊,她想要逃離這裡,想要去外面呼吸一口新鮮的,不帶化學藥劑的空氣,她覺得再在這裡呆下去,她一定會被這些化學藥劑殺死的。
“爺爺,我媽找大夫拿片子去了,這會兒都過了中午了,你是不是餓了,我去給你買點吃的,好不好?”
哽咽再也無法阻止的衝向了嗓子口,杜若兩隻手緊緊的攥着,勉力維持着臉上那一抹笑,甚至不去管那笑此刻看起來是不是僵硬,她把它當作對自己的支撐,哪怕她眼前模糊的已經看不清莫偉天的臉,可是她還是讓自己在水光中,笑着。
莫偉天擺了擺手,兩軍對陣指揮若定的老人,如何看不出杜若想要逃避的心裡,可是他在選擇這麼做的時候,就不會再給杜若逃開的機會了。
伸手從枕下又拿出了一個文件袋,如果不是場景不對,可能連他自己都要笑了,說自己的枕頭真是個百寶箱,拿什麼都有呢。
可是這會兒,他卻笑不出來,當他把東西遞給杜若的時候,他的目光裡,只有遺憾與歉疚,“杜若啊,爺爺知道,你是個好孩子,驕陽那脾氣,你能嫁給他,是他的福氣了。”
“不是的,爺爺,能嫁給驕陽,是我的福氣。”杜若聲音很輕,兩隻手緊張的交握着,她心裡那股子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尤其在看到莫偉天又拿出一個文件袋的時候,她直覺,這袋子裡的東西與她的婚姻,息息相關。
莫偉天看着杜若一雙明眸盈着水潤的光圈,目光悽婉的看着他,卻並不伸手去接,到也不催,而是憐惜的說道:“以後,做爺爺的孫女吧,爺爺保證,再給你找個如意郎君,好不好?”
“爺爺?”
杜若幾乎是不敢相信她所聽到的,她姓杜,不姓莫,怎麼會去做莫偉天的孫女?她是莫驕陽的妻子,是老爺子的孫媳婦,幹嗎要做孫女?
杜若搖頭的速度快的把眼裡噙着的水光都晃動出來了,她想說那不是淚,只是水,可是水流越集越多,晃動中,不只打溼了牀單,還打溼了她的衣服,手背,流過嘴邊的時候,順着嘴角滑進嘴裡的是鹹澀的味道,哪有水是鹹澀的?
莫偉天擡手想要去拉杜若,可是他的力氣,似乎真的有限,只是一個輕擡的動作,連停留的秒數都沒來得及去數,就已經無力的垂落了。
他的嘴邊,漾起一抹無力的笑,嘆惜的搖頭,“杜若啊,爺爺的時間不多了,驕陽的脾氣倔,尤其當初還是他自己看上的你,所以讓他在這個時候放棄你,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做到的,所以,爺爺做了小人,爺爺請你離開驕陽,爺爺這輩子不能說頂天立地,可爺爺從來沒對一個女孩子做過這樣威逼的事兒,爺爺知道,你是個好孩子,爺爺這麼做不對,可是爺爺真的想在臨去之前,看到驕陽的孩子能喊爺爺一聲太爺爺,爺爺的要求,過分嗎?”
一個老人,以祈求的口吻對着你說,孫媳婦啊,爺爺就想要一個重孫子,過分嗎?
杜若下意識的搖頭,哪怕她知道這樣的動作會把自己逼到怎樣的絕境,可是她還是下意識的這麼去做了,她沒辦法承受那個精神矍爍,目光慈藹的老人用這樣祈求的口吻跟她說話,她聽說的,見到的,從來都是那些普通百姓無法企及的人,在這個老人面前彎腰低頭,她從來沒想過,會有一天,這個被衆星拱月的老人會在她的面前彎腰,低頭,她承受不起,是真的承受不起。
她的良心與道義,還有多年所受的教育都在提醒着她,承受不起。
“那個文件袋裡有一份離婚證書,還有一份給你申請的國外著名醫學院的錄取通知書,爺爺知道,你在醫學上很有天份,就連你媽都說,如果有機會,有條件,應該送你再出去深造幾年,等到以後再回來,必然有會所成就的,爺爺給你辦的是插班,三月份就能入學,住的地方離學校也不遠,翻譯和傭人,爺爺都安排好了,費用爺爺也都安排好了,裡面還有一張銀行卡,這筆錢,不是用來補償的,是爺爺給自己孫女讀書用的,等到你學成歸國的時候,如果爺爺還能活着,爺爺親自去機場接你,然後專門爲你舉辦一個派對,邀請咱們全國上下的青年才俊,爲我孫女覓一個如意郎君,不過你要是喜歡外國小夥子,爺爺也不反對,到時候先帶回來給爺爺看看,讓爺爺給你把把關,不能讓那幫外國佬,把爺爺這麼好的孫女給騙了。”
莫偉天知道,錢,是男人玩弄女人之後各取所需的報酬,而杜若之於莫驕陽,或者說莫驕陽之於杜若,錢,怕是污辱了這兩個孩子的感情。
可是國外那種地方,舉目無親,若是沒有錢,又如何前行。
所以,他說這是長輩給晚輩的,長輩賜,不可辭。
杜若聽到離婚證書的時候,心,就空了一塊。
整個人都像是進入了一種呆怔的狀態。
她再也不會像拿到結婚證時,傻里傻氣的吐槽,她都沒去辦過手續,怎麼就見到了自己的結婚證呢?
這會兒,她只覺得自己的婚姻,就是一齣戲劇,而出現在這部劇本里的離婚證,結婚證,都是道具組提前準備好的,不過是在劇情需要的時候,拿出來閃一下,如果你要認真的去翻看內裡,只怕裡面空空如野,什麼都沒有。
可是她的結婚證上明明白白的印着她和莫驕陽並肩而坐的照片,還有那上面明晃晃的鋼印,那個男人霸道的宣言彷彿還飄在耳邊。
怎麼一轉眼,她就被離婚了呢?
“爺爺,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順着牀沿,杜若緩緩的跪了下去,目光祈求的看着這個老人,“爺爺,我和驕陽說,我們會盡快要個孩子,我不知道之前我一直不懷孕是不是驕陽做了手腳,可是我會努力的,爺爺,請你相信我,我一定會努力的。”
杜若都快記不清自己上一次下跪是什麼時候了,好像還是三、兩歲吧,過年了,給爺爺拜年,給姥爺拜年,她會學着電視裡小孩們的樣子給爺爺、姥爺跪下去,磕個頭,然後就可能拿紅包了。
那個時候,她的心情從來都是喜悅的,因爲得了紅包,就可以買好吃的了。
小孩子的世界,總是那樣的天真、單純。
這還是時隔二十多年,她第一次給人下跪,因爲這個人是長者,所以下跪並不難,可是與小時候的心情相比,現在卻是天差地別。
她非但得不到任何一個獎勵,在老人越來越沉凝的神色中,她似乎還看到了不耐,可是她咬緊脣瓣堅持着,不只爲自己,更是爲了那個默默守護着她的男人,如果莫驕陽知道了,他又該如何的承受?
莫偉天能理解杜若,卻不會縱容杜若,所以他的聲色少了憐惜,卻多了殘忍,“我可以告訴你,不久之前,我和驕陽見過面了,你知道他跟我說什麼?”
杜若目光悽惶的搖了搖頭,心底卻又能清楚的猜到莫驕陽會怎麼說。
莫偉天喟然一嘆,“他說,他做了結紮。”
嘶——
一聲冷氣倒抽,那如刀絞般的感覺再度襲來,模糊的視線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她需要垂着頭咬着手背才能讓自己的哭聲不在病房裡氾濫。
她猜到的,與事實,竟然有這麼大的出入。
她的驕陽,她該用怎樣的感情去回報他的不棄?
明明心痛的無以復加,可是耳朵的聽力又變的那樣的靈敏,她聽到老人頹然的說道:“驕陽的脾氣,從小就是這樣,自己堅持的,便很難更改,杜若啊,結紮了還可以再解開,可是你的身體一日不恢復健康,驕陽就不會讓你冒着生命危險孕育子嗣,爺爺還是那句話,或許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你們都能等,可是爺爺等不了啊,爺爺怕啊,爺爺怕萬一你的身體一輩子就這樣了,莫家就真是沒後了,杜若啊,你別怪爺爺殘忍,爺爺如果不逼你,爺爺就真的死不瞑目了。”
“爺爺,不會的,不會的,驕陽會有孩子的,會有孩子的。”
死不瞑目這四個字,太重,重的杜若被壓的完全喘不過氣來,她無法想像當這一天來臨的時候,她和莫驕陽是不是還能這樣相互愛着走下去。
當愛,變成了負擔,當愛,摻雜了芥蒂,當愛,成了無法結痂的傷口,這種沉痛,還能讓他們的愛無所顧忌嗎?
他們都不是這個社會上獨立的個體,他們身邊總是圍繞着許多親人,在他們還沒有認識彼此的那些年,是這些親人給予了他們深厚的愛,在他們認識了彼此以後,他們應該做是回報,而不是刺傷。
杜若知道自己從來不是那種狠心到只顧自己,不在乎別人的女孩,她無法殘忍的一邊享受着自己的幸福,一邊看着她愛着的男人的親人真的死不瞑目,她受不了這種良心與道德的討伐,哪怕她的男人爲她撐起了一面山,支起了一把傘,那種良心的侵噬、啃咬,依舊會如附骨之蛆般日夜侵蝕着她,讓她變的越來越不自信,讓她沒辦法在莫驕陽面前平等相對。
她會愧疚,會猜疑,會變的不自信,會在日以繼夜的折磨中讓彼此的感情變了味道,負擔,會如積石一般,慢慢的累積成山,愧疚,會如溪流一般,慢慢的彙集成河,成海。
她不敢去想像婚姻走到那一步,是不是就變成了雞肋,維持與不維持都會受到質疑,她覺得一定會有一個叫做道德的小人站在她面前討伐她,說她既知現在,何必當初呢?
呵呵——
是啊,何必當初,何必當初呢?
杜若眼裡的光,越來越散,淚珠,彷彿不曾停歇,可是她眼裡堅持的那道光,卻漸漸的熄滅。
冷,好冷。
開了暖氣的病房比S市的家裡溫度還要高一些,可是她卻從心裡透到外面的冷。
冬日的陽光有着別樣於夏日的暖,若是以往,休息在家的時候,要是躲懶,她就會躺在大牀上,任由陽光透過玻璃窗包裹着她的身體,任性的享受着銀妝素裹下的暖。
可是同樣的陽光,同樣的冬日,同樣照在了自己的身上,卻因爲換了地方,她再也感受不到那份暖了,仿似外面的銀妝素裹正在被風捲起,漫天飛舞,太陽強光下的瑩白雪花,很快就化成了碎碴兒,薄而刃的晶瑩比鋒利的刀片還要狠戾,貼上你肌膚的時候,在你還沒察覺到痛意的時候,已經滲進了毛細血孔。
如果那些碎碴兒再淬了毒,一定可以殺人於無形的。